郑君里实录日军轰炸兰州

10.08.2015  13:35

日军机群在兰州上空□资料照片

日本飞机轰炸兰州市区的空中拍摄图□资料照片

    曾导演《林则徐》、《聂耳》的郑君里,原籍广东中山,上海出生,从小就对西北充满了神秘感,认为比起南方来,西北更像一个雄浑的中国。他“想看那碧青的天和净黄的高原,那流动的沙丘,那狂飙、酷寒,那黄羊、野马,那浑朴淳厚的人民”。机会来了,1939年至1940年,郑君里与摄影师、美工等三人,跟着一个军事教育团出发,走遍了陕西、甘肃、宁夏、绥远(今内蒙古中部)、青海五省,拍摄介绍西北的纪录电影,名叫《民族万岁》。在艰辛的旅程中,郑君里坚持写日记,这部日记于2013年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名为《民族万岁——郑君里日记1939-1940》,生动记载了抗日后方各族民众同仇敌忾,共赴国难,抗日救亡的历史。其中,他在兰州经历日本飞机轰炸的五篇日记,再现了当时的情景,现原文抄录于下,以保持文献的原始性,仅对一些地名、机关,做点注释。

    1939年9月30日

    (从宁夏过华家岭,自东岗坡进入兰州)进城的公路通过飞机场(拱星墩机场),第一次看见那么多大大小小的飞机,大家乐得发笑。

    1939年12月26日

    睡得正甜,老姚喊:“警报!”像最利的刀挑动全身的神经,一跳就起来。天有点蒙亮,穿毛衣,穿反了。跳下来穿鞋,套了半天也穿不上,心急到不得了,又穿了五分钟,还是穿不进,老姚他们已经在门口催了,于是换上一双旧的破的,连裤子都来不及系,便跄踉地跑出了门。街上有人敲着锣,人像激流似的涌。

    我们不知往哪里逃,只随着人流走,在城里穿了廿多分钟才出了南门(1939年开掘南关城墙,建两座城门,称西南门,俗称双城门),往哪里走呢?还不知道,随着人流走吧。姚要上公路局后的山(龙尾山四墩坪,今伏龙坪),我说危险,过去了公路局再上山去,山路很窄,人接踵地走着,像十几里地的一根长绳,爬过了第一个山便是一个村落,洪阔的人潮开始分流了,我们开始

    找人少的地方走,从山坡滑下来,跨过溪水凝成的冰滩(雷坛河),又爬上坡,路人慢慢的稀薄(少)了,这儿到了义冢(华林坪,当时为乱葬岗),人累了,大家休息了一会儿,再爬过一个山头,但没有洞躲,附近有一段城墙(华林山满城),像是一个明显的目标,于是又翻到山下去。不知什么人在这儿掘了几个舒服而坚固的防空洞,爬了一个多钟头,现在好比到了家似的。

    在旷野里,整理一下穿反了的衣服,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会,感到十分舒适。突然远炮一响,远远听见嗡嗡的声音,姚的耳朵比我灵,他说:来了!我们钻到洞里,渐渐听见机枪声和轰炸声,耳鼓重重地被敲了几下。敌机来了一批又一批,人家说一共一百三十架左右,共分四批,在各批飞机来袭的间隙,我们到洞口瞭望,黄土冒起像一片惨云,阳光也变了灰黄色,像临死的黄疸病(患者)似的摇摇欲坠,到11时左右才解除警报。

    我们又跟着人潮涌回城内,走的是一条大路,现在才发现只要半小时就可以回城,刚才显然是跑了大半天冤枉路,分流的人潮又合流了,通通注入城里,进了西门(西稍门,即今解放门),屋子还是好好的,我预感不到什么不好的兆头。但,穿过了西城巷,开始看见炸断了的电线,跑到班本部的附近,渐见沿南大街(今酒泉路武都路十字至南关十字段)和小仓子(今武都路少年宫至贡元巷段路北)附近有五六个火头,心里开始着急:我们住的地点怎么办呢?前面有一团烧遍了两边街沿的火拦断了路,大家有点迟疑想转回头,我大着胆子冲过去,迎面看见小仓子附近又有两个火头,一个在南大街口,我放心了一半,但后面的火头是在哪里呢?士兵横着枪挡着路不肯我们走直路。

    一转入南大街,就看见那被炸的全部惨象,所有的一切大商号都被炸倒,货物狼藉满地,我们从城墙边绕道兜到小仓子,快到什子街口的时候心有点跳。鬼晓得一转弯后会看见什么呢?——幸亏谢天谢地,测量局门(甘肃陆军测量局,在今贡元巷南口稍西武都路北)前的两根柱子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大概一切都很好吧,我想。迎面来了炊事兵王,我问他怎么样,他说办公厅炸了!哎呀,我们的寝室怎么样呢?

    进去一看,迎目是一片碎瓦,我们的房果然没有倒,但窗子给扫塌了全部,纸糊的天花板也塌下来,满屋子是灰土,东西虽然被震落到地下,但没有丢什么重要的东西,因为我们尽责的勤务员魏勇已经替我们把铺盖打好。收拾到防空洞里。

    我们在瓦砾前拍了一张照,不知为什么,心里一点也不难过。屋外有一个火头,快烧进了屋,我们还安然地在那儿喝了两碗粥,啃着馍,吃后把箱子从防空洞搬出来,生怕火来了,白白地葬在里面。可是搬出又往哪儿搬呢?

    正在发愁的时候,西北剧团的商来了,他要我们搬到八战区(国民政府第八战区)政治部,本来并不很安全,但暂时总可以住一住脚。于是在街上拉了两部洋车,搬上行李就走,到那儿洗个脸,漱漱口,肚子饿极了,等到晚上六点多才吃了两个馍。

    兰州已经被破坏了五分之二,所以大一点的建筑物都炸得光光的。

    又得情报了,说今晚上又会空袭。

    1939年12月27日

    半夜醒了两次,看见天未亮,朦胧中感觉也许不会再遇空袭,可是在梦中突然听见一声炮响,被惊醒了,自己安慰说这也许是晨炮。正迟疑中,隔壁织呢厂(在今畅家巷)的汽笛呜呜鸣响起来。是那么大声而急促地吼着,叫人不能不疑心是紧急警报。房里仍是一团漆黑,又没有洋火,只好在暗中摸索着穿衣穿鞋,好在衣服在隔夜很有条理地放在枕边,袜子放在口袋,一穿就是。起床后马上卷铺盖,卷好了没处放,警报是愈拉愈紧,真急得没办法,只好把行李和箱子搬到院子里,回身便冲出大门,往哪儿跑呢?又是不认得,只好追着人潮往山边跑,半路遇着八战区的同志们,就请他们带路,踏过了公路、阡陌和泥冰,终于到达山底下。沿山掘了无数的洞,但已给先来的人堆满了。我们决定往山上爬,但在黑暗中找不着路,在山腰上彷徨了一会儿,后来王克昌找到了几个小凹坑,大伙就姑且栖进去,接着是紧急警报,有三点像红星似的信号弹从山脚飞起来,当时我们自己的飞机仍未起飞。天慢慢地亮起来,山的形势渐渐看清楚了,我们发现自己的隐蔽处并不十分安全,想找个新的,但是面前又没有路下山,要下就得经过在斜坡滑雪的困难。最后大家还是决定去,从山坡下来,真像是滑冰似的,费了不少的气力下了山,缘着山边找一条上山的大路。因为这儿靠近五泉山,是司令部所在地,兵士们禁止通行,于是只好沿小道上去。这边是山阴,半月前的积雪仍没化,有一部分没有人类的足迹,愈上愈滑,最后我是连手连脚匍匐在地下爬上去的,我们找到了一个大山凹,里面有一个洞,据说西北剧团以前在这儿排过《凤凰城》,我们决定待下来。

    商带来一点牛肉、鸡子、馍,我每样吃了一点。

    敌机是分三批的,一共约百架,第一批炸东关(今庆阳路南关十字以东段)、新关(今秦安路)一带,我们看见织呢厂附近冒起烟柱,心里一急,底片不会炸掉,今早实在太狼狈一点,连底片跟开麦拉(英语camera的汉语音译,即摄像机)都没有放好就跑了。

    第二批敌机都炸飞机场,投弹约两分钟不绝,约千余枚。第一次投弹时,我们所在地是一个最好的开麦拉角度,虽然我们什么也没有拍到。

    烟慢慢拖长了,像一块灰黄色的棺盖慢慢盖着整个兰州城,太阳暗黄到极点,有点发红,像幽灵似的披着一件暗红色纱的大氅。

    警报是12时解除的,下山第一件头痛事就是积雪太滑,我用溜冰的法子滑下来,有点像坐筏子似的有趣。

    回家时远远看见政治部的后门炸倒了,不知怎的,我反而平静,买了一个梨嚼着跑进去。

    我们住的那宿舍没炸,我们房间的外壁被碎片削去了一大块,屋子还是好好的,堆在院子里的行李不知给谁搬到防空壕里去了。

    第一件事是洗过脸之后找东西吃,厨房给炸了。连开水都喝不成。跑到外面买了一包烟和十个核桃,馍是没处买。一个朋友给我一片锅盔,另外一个给我两个硬馍,连烘烤都来不及就吃了。之后,口太干,喝了两口冷水。

    碰见刘剑,他告诉我本组在河北(兰州城黄河北岸)的地址,我今日一定要搬过去。他带我到朋友孙的家,吃了两个烤馍,两杯热茶,觉得从来没有那么香。

    大胖子给我找了一辆送水的车,临行装上我们的行李。剧团的朋友很帮忙,抬的扛的一回儿就搬完了,我感到这大概是我对他们的好感换来的。我一个人押着车子走,南大街因炸走不通,从城西兜了个圈子过河,正感觉找不到地址的时候,遇见魏勇,便沿着那汪着冰块的河边,扑着驼、马所扬起的浓尘,到了河北庙滩子组本部。

    只有两间房子,一间住满了人,一间堆满了东西,我要他们把东西堆高,腾出三个铺位给我们。

    1939年12月28日

    几天跑警报的疲劳,今早算恢复了。刚洗过脸,听说有情报说敌机已经起飞,果然不到五分钟,空袭警报发了。我们住的地方背后就是山,所以今天特别从容,但仍以行李箱子没地方搁为憾。算了吧,走出了门,跑了15分钟便到山丛里,山与山之间有一条W字形的溪涧,现在已经干涸了,是一条理想的防空壕,一进去,老是走之字路,一重重的山墙把前后面都隔绝,山坡上有一片草坪,太阳暖洋洋照着,心境反而轻松,坐下了,打开日记簿,把昨天的日记写下去,一直到敌机飞到头顶,我仍平静地写着,只是把坐位移到山凹的阴处,把箱子铺平了当做一张写字台。写着,安心地写着,直至借来的自来水笔的墨水用完了。

    敌机今日炸的目标是黄河铁桥,河南河北近桥处都落弹,灰黄的飞土又变成了烟火味的雾,一阵阵地逼进来,凭山丘的撼动,有经验的避难者说今天炸的是河北。

    到12时多解除警报,回家一看,前面的老爷庙(庙滩子关帝庙)被炸,我们的窗页又被震碎。这三天来,我逃到哪里,隔天哪里就被炸!好像追着我炸似的,其实这三天来,兰州哪一个角落没有落过弹?

    隔夜为着建议把行李公物搬到洞里的事,和洽民论了一会。他凭着他科学的判断,说这儿绝没有被炸的可能,他愿保险赔偿。今日他回来时,微笑着说,日本鬼子今日炸得太不科学了。过后我觉得自己的涵养还是不够。

    下午两时多,跑到城门口吃三碗面。这是三天来,第一次有热的东西下肚,没吃之前,连写字手都抖。

    轰炸之后没有看见万里,今天特地去找他。街上黑得对面看不见人,连星都躲起来。不断的背着行裹的避难者提着灯笼,照着泥腿挥起来的黄尘,飞出光芒之外就嗅到了它的焦臭的气息,路面是河岸转了个弯,我看不见前面的深坑,仍旧提起脚往前走,等到我脚尖碰到堤石而感到痛的时候,才看清差一点掉进深坑里。

    铁桥像条墓道,闪动着疏落落的幽灵,城门(通济门,俗称桥门)被炸倒了,人们急步走着,像给一条缩得很紧的绳索牵引。一辆驴车前面换上一个人拽着,许多人攀着轮臂,慢慢在走。

    西门(镇远门,西内城门,在今张掖路西口)口着了燃烧弹,熄了,这儿那儿有赤红的烬在闪耀,像受重创的创口似的在那儿翕动,吐着污血。前面有两个看不清的人影子推着一块新削光的棺材板,后面两个人,把棺材的里壳套在脑袋上摸索走着,把我夹在当中,未有的疑虑,似乎这棺材是替我买的,怕他们会套在我的身上。

    西城巷被炸了,中央社也逃不了!从另一个巷口进去,看见屋子里还好好的,进门大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还没有死?”万里说现在兰州机关办公的连中央社只有三家。

    1940年1月1日

    到街上买点哈密瓜干、葡萄、杏干,准备带回去给小牛,虽然很贵,一个花了八块。

    万里说,《西北日报》副刊让我编。我笑了笑,显然办不到。第一我不是厅长,第二自己不感兴趣。

    今晚兰州举行提灯游行,我在到政治部的途中和这辉煌的行列遇见了,在轰炸的几天后,这一股雄伟的洪流冲过了颓圮和废墟,象征在弹火毁灭了的城市将在火炬中再生,这是对日本鹫队们最英武的答复,我感到眼圈有点潮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