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女性:从蔡元培用“主臣”比喻夫妻到家庭革命

16.03.2016  14:40

晚清文人妇女观》,初一见这书名,怕是会有些人内心忐忑:此等深奥话题,我等凡夫俗子恐是难以参透。其实,正如作者夏晓虹女士所言,“晚清文人妇女观”本身就是一个开放性话题,更何况夏晓虹又是个勤于探索,擅长讲故事的人,因此,无论致力于学术史、思想史、文化史研究的专家学者,抑或喜好闲谈古今的普通读者,都能从中读出不同意味。至于我,从书中读到的则是晚清女性的生命故事。

  女性生命故事的“集合

  夏晓虹领着我们进入了晚清女性生活与思想“天翻地覆”的历史场景:不缠足运动还妇女健全体魄,女学堂兴建和女国民意识觉醒使女性开始具备自立自强品格,女子结团体凝聚妇女力量。凡此种种,晚清女性正处于一个“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经历着她们的前人无法想象的一切,自觉或不自觉地踏上了中国妇女解放的道路。

  为了更好呈现出“处于过渡时期的近代女性生活与思想变迁的多样风貌与主体走向”,夏晓虹做了扎实的个案研究。她的“案情”研究比别人的多了份严谨又多了份温情。这份严谨是对于史实的:她一头扎进各家图书馆特藏部探寻历史真相且“乐此不疲”,她坚持晚清文人关于妇女生活的“叙述”与“史实”之间是有“缝隙”的。这份温情是给予历史人物的:她能关怀到晚清文人在他所处的时代不易与困惑,她明晰事理却不求全责备。

  于是,我们从夏晓虹的笔下感受到了文人林纾的“发乎情,止乎礼仪”,参悟了教育家蔡元培在家庭中的《夫妇公约》,感叹于女权先驱吴孟班传奇而短暂的一生,振奋于金天翮的《女界钟》和“女权革命”,感动于吕碧城对女权与女学的执着,沉思在秋瑾“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的曲折人生,激动于何震的“女界革命”。这些个案的集合,使晚清女性的世界和她们的生命故事生动地再现于我们眼前。

  “化为女人”的男人拓展权利边界

  晚清女性的生命故事中有两类关键性的人物,一类可谓“化为女人”的男人,另一类可称“化为男人”的女人。在当代人的语境中,若提及“化为女人”的男人,人们多半会联想到伪娘;若谈到“化为男人”的女人,则大抵会关联到女汉子或女强人吧。但在晚清时期,个中意味则大不相同了,那时“化为女人”的男人和“化为男人”的女人在生活中有着共同的焦点:男女平等、妇女解放。

  先说“化为女人”的男人。此处“化为女人”的男人指那些代女性发出声音,伸张女权的知识精英。这里或许会有人奇怪:明清时才女颇多,何以发展到了晚清却需男人站出来代为发言?其实,中国古代女子普遍处于卑弱地位、“失声”状态,才女们多是用纸笔吐露些闺中情愁而已,有几人能够有心思、能力及地位用纸笔为女性遭遇到的不公“讨个说法”?能和男性站在同一平台上发出女性的声音?绝大部分女性早已被驯化,以柔顺和服从为美德,需知“多言”可是丈夫“七出”(指古时夫妻离婚的七个条件,包括“不孝顺”、“无子”、“”、“”、“有恶疾”、“口多言”、“盗窃”,妻子不符合这些考量,夫家或丈夫可提出离婚——编者按)之一呢。妻子若是话太多,被认为有离间家庭和睦的可能,距离被丈夫合法“”掉的时日就不远了。真正有实力为女性“说话”的还是男性知识精英,但在近代以前,人数实在有限。时至晚清,一些接受了西方天赋人权、男女平等思想的男性知识精英开始更多关注妇女问题,为女子能够放开小脚、接受学校教育、参与社会事务而呼号,他们的参与热情有时甚至比女子自己还要高。这些“化为女人”的男人们通过《女界钟》、《女子世界》等书刊杂志阐述自己关于妇女问题的看法,并在各种场合为女性伸张权利。

  毫无疑问,这些“化为女人”的男人对于晚清女子解放自己的小脚,获取新知识,争取新生活起到了重大作用。但是,他们真的能“化为女人”,懂得女性的所有需求吗?他们为女性发出的呼吁,又有多少打上了保国保种的政治印记?

  “化为男人”的女人力争平等

  再看“化为男人”的女人。这里“化为男人”的女人是力争男女平等,事事以男性为衡量标杆的女人。恰如夏晓虹女士所指出,晚清妇女生活中出现了不缠足、女学堂、女报、女子团体、婚姻自由等诸多新因素,“显示了无限生机的初发轫的新思想、新事物,与不肯退出已盘踞人们头脑及生活中数千年的旧观念、旧势力的抗争、消长,使中国妇女生活史在晚清迸发并生成异彩纷呈的奇妙景观”。

  这些新因素,尤其是女子学校教育的兴起,使得一部分女性的男女平等与女权意识渐强。部分走在前列的女性已经不甘于雌伏在男性的脚下,她们力争男女平等平权,她们也要和男人一样,走出家庭,干出自己的一番事业。这些“化为男人”的女人是勇者,为晚清女性的解放做出了重大贡献。可是,事事都和男性“一模一样”,就是真正的男女平等了吗?男性的标准是否也会有“不标准”的时候呢?

  无论是“化为女人”的男人还是“化为男人”的女人,在追求男女平等、妇女解放的道路上,始终离不开最大的时代主题:国家独立、民族复兴。正如夏晓虹女士所总结:推广放足、兴办女学堂、创办女报、建立女子团体诸般举措,其倡导者最基本的着眼点,便都在使女子由男性附属品的“分利”之人变为可以独立自主、自谋生计的“生利”之人;并相信,只要如此做下去,国家的富强指日可待。

  从蔡元培用“主臣”比喻夫妻到家庭革命

  婚姻家庭一直是传统女性的生命主题,既是晚清文人妇女观,自然少不了时人对这一问题的认识。夏晓虹女士对蔡元培的《夫妇公约》之解析与秋瑾的家庭革命之回顾,让我们对晚清女性的家庭生活与规范有了深一层的认识。

  1900年,蔡元培撰写了《夫妇公约》二十五条,部分如下:

  二、既知夫妇以同心办事为重,则家之中,为主臣之别而已。男子而胜总办与,则女子之能任帮办者嫁之可也;女子而能胜总办与,则男子之可任帮办者嫁之亦可也,如赘婿是也。然妇人有生产一事,易旷总办之职,终以男主为正职。

  三、既明主臣之职,则主之不能总办而以压制其臣为事者,当治以暴君之律;臣之不能帮办而以容悦为事者,当治以佞臣之律。

  四、传曰:君择臣,臣亦择君。既明家有主臣之义,则夫妇之事,当由男女自择,不得由父母以家产丰俭、门第高卑悬定。

  五、持戟之士失伍,则去之;士师不能治士,则已之,为其不能称职也。君有大过,反复之而不听,则去,为其不能称职也。既明家有主臣之义,则无论男主、女主,臣而不称职者,去之可也;主而不受谏者,自去可也。

  六、国例,臣之见去与自去者,皆得仕于他国。则家臣之见去与自去者,皆得嫁于他家。

  七、所谓同心办事者,欲以保家也。保家之术,以保身为第一义,各保其身,而又相互保也。

  八、保身之术,第一禁缠足。

  九、饮食亦保身之至要者也。当依卫生之理,不得徒取滋味而已。

  十、衣服亦保身之具也。统地球核之,以满洲服为最宜,宜仿之。髻用苏式,履用西式。

  十一、居处亦保身之要也,宜按卫生之理而构造之,且时时游历,以换风气。

  十二、保家之术,以生子为第二义。

  十三、生子之事,第一交合得时。

  十四、生子之事,第二慎胎教。

  十五、子既生矣,当养之,一切依保身之理。

  十六、养子而不教,不可也。教子之职,六岁以前,妇任之;六岁以后,夫任之。

  夏晓虹对此有一段精妙的评价:“由家有主臣之别生发开去,蔡氏将婚娶条件、家庭责任、婚姻自由、离婚合理、再嫁自由诸义俱囊括其中,堪称奇思妙想。而诸如此类新旧驳杂所造成的光怪陆离,才是近代文章最奇妙之处。非生活于过渡时代之人,不能有此心思笔法。”蔡先生若是在天有知,一定会为今天的北大有一位如此“懂他”的女校友而欣慰吧。然而,蔡元培虽为万人景仰的教育家,《夫妇公约》中竟用“主臣”来喻家庭中的夫妻,并最终以男子为正职,乍看之下,或许会引发部分现代女性的愤愤不平。殊不知,当时将女性做奴做婢者大有人在,蔡先生在公约中将男女置于平等地位看待,强调独立之人格,已经领先时人许多。公约的第二条至第七条,条条均力求男女之平等。《夫妇公约》中还专门列有“保身之术,女子禁缠足”条目,不可谓不关切女性之身心。当然,公约中女子“髻用苏式”,“教子之职,六岁以前,妇任之;六岁以后,夫任之”等少数条款中隐含的问题,亦被夏女士敏锐地捕获,但她用历史的眼光去关切去理解而不是简单地求全责备。蔡先生的一生也确实遵守了《夫妇公约》,是个男女平权的力行者。

  就在蔡元培撰写《夫妇公约》的那年,秋瑾的婚姻刚步入第五个年头。说起秋瑾,人多以革命志士视之,除了部分学者因探讨其革命动因而追溯过她的家庭生活,少有人深入关切她婚姻生活中的心路历程。夏晓虹女士则带着人文情怀,还原出了一个更为真实的秋瑾。秋瑾出身官宦家庭,嫁与富家子弟王子芳,婚后有儿有女。这样的婚姻在外人看来应当算得美满,那么秋瑾缘何闹起“家庭革命”终致和丈夫决裂呢?读完夏晓虹女士这本书,我们可以对秋瑾的思想转变有一个新的认识。早年的秋瑾,婚姻理想距旧式小说、戏曲中赞美的“才子佳人”型并不遥远。她在学习经史诗词之外,特别爱读《芝龛记》(是清朝董榕撰写的传奇戏曲,主要叙述明代女将军秦良玉、沈云英战功的故事——编者按),对秦良玉、沈云英备极推崇。这两位历史上确有其人的明代女子的事迹,在文人的生花妙笔下,更是引人热血沸腾,激发了秋瑾“做乾坤中一奇女子,于天地间留大名声”的斗志。在随丈夫进京时期,秋瑾的豪情壮志得到新书新报新生活的持续加温。而丈夫却是一位懦弱没有远大抱负的人。秋瑾有诗感慨:

  咏絮辞何敏,清才扫俗氛。

  可怜谢道韫,不嫁鲍参军。

  1904年,年近30岁的秋瑾毅然告别自己的丈夫和幼子,自费东渡日本留学。在日期间,她结交仁人志士,参与革命活动。东渡日本后,因与革命派人士相接,秋瑾的思想日趋激进;加之因在外留学,费用紧张,与王子芳的经济冲突更加加剧。秋瑾对王的感情由不满急转为痛恨,两人走在渐行渐远的道路上。按照夏女士所总结:“丈夫仍是碌碌无为的小京官,妻子却已成为胸怀革命大志的新派留学生。原有的情不投,再加上道不合,分手势在必行。”对于秋瑾而言,“在新生活和旧婚姻的对比中,她认定后者是前者的障碍,破除不合理的家庭关系于是被视为革命应有之义。而且,因疏离家庭而归心革命,又在投入革命中,不断加强对旧家庭的反感”。夏女士将秋瑾的新生活和旧婚姻之间的矛盾再现于读者的面前,从秋瑾的言行中清晰地反映出时代思潮的演进脉络。

  蔡元培先生曾写有结婚颂词一首:

  社会组织,托始夫妇。

  互尊人格,互尽义务。

  互谅所短,互认所长。

  亲爱不渝,幸福无疆。

  这是婚姻家庭的理想境界,但谁说女子的生命价值只能在婚姻家庭中体现呢?秋瑾偏偏要跳出家庭,做一个为世人所铭记的奇女子。晚清女性的生命中,出现了各种可能性。

  女性自由之路应当更宽广

  读完夏晓虹女士《晚清文人妇女观》,对晚清女性的生活形态与观念演进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于是感慨于今日女性自由生活的来之不易。但今天的女性仍有自己的困扰。

  比如,女性的形体焦虑。现代女性似乎很容易陷入对自己的形体焦虑中,总觉得自己不美,于是从一般的美白,瘦身,到隆胸,削脸,在全身上下各种“动刀”。各种人造美因此频频出现,各种手术后遗症乃至亡命整形台的新闻也不时发生,让人叹息。这使我联想到了夏晓虹在本书的第一章便叙述的不缠足运动。缠足源于男性统治者畸形的审美观,多少女性被裹缠致残却还前赴后继。晚清的“不缠足是中国妇女解放最先显示出实绩的一部分,肢体的解放成为女性人格独立的开端”。缠足陋习现已抛去,但高科技的整形却越来越火。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如果这种美是建立在功利和单一的评价体系上的,到底能有多“”,又能“”多久呢?

  又比如,女性的职业困惑。“让妇女回家”的声音总会时不时地在各种场合出现。在决定“回家”前,各位女同胞请读一读夏晓虹的《晚清女性与近代中国》、《晚清文人妇女观》等作品,这会让你了解历史上的仁人志士是费了多少力气才使女性走出家庭、走入社会,让你明白保持社会交往、参与社会生产对女性的重大意义。你的人生应该比古代女子“为女”、“为妻”、“为母”的三元色更加多彩吧?早在20世纪二十年代,作家茅盾曾尖锐地指出,“国家社会及对手的男性即使会从女性为妻为母的‘忙’里认识她们的价值,然而未必肯承认她们的地位;正如资本家虽然从劳动者的血汗上认识劳动者的价值,然而何尝肯承认劳动者的地位。”现代社会,“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的论调也一直没有消失,新的主从关系和依附关系或许就会在你不经意间而萌发。且记取秋瑾对姐妹们的敬告,依赖人的结果往往是:“身儿是柔柔顺顺的媚着,气虐儿是闷闷的受着,泪珠儿是常常的滴着,生活儿是巴巴结结的做着。一世的囚徒,半生的牛马!”前人为我们披荆斩棘,开辟了一条自由之路,难道我们的人生境界不应当更宽广些吗?

  女性朋友们,历史往往会变化种形式,再重新上演。不走回头路,写好自己的人生剧本吧。□徐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