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

19.05.2016  11:36

    袁俊宏生于陇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新闻摄影学会理事,出版有《大河上下》、《天宗》、《席卷西北》、《戈壁凯歌》、《中国军马》、《与太阳干杯》等。作品见《人民文学》、《诗刊》、《散文》、《星星》、《解放军文艺》、《人民日报》等报刊,被《读者》、《新华文摘》、《文摘周刊》等转载,获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昆仑文艺奖、黄河文学奖一等奖等。

    若遇到什么难事,就尽管开口,能帮衬的,我们绝不会睁眼看着不管。你们能选择在这荒山僻壤之地安家,说明我们有缘分。

    自我往上数五辈,我便不知我的先人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来,甚至连他们的坟头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

    爷爷曾提过一句,他的爷爷奶奶好象说过,他们是从东边逃荒到陇东九沟十八岔这个叫秦塬的小山村的。那时,这个村只有两户人家,一家姓秦一家姓陈。因秦家家大人多,这个村子便有了个秦姓的名字——秦塬。秦塬的塬面长约两公里宽约两里,塬两边各有两道山梁向两条沟底延伸而去,从空中看,有如大象的一只大脚,敦实、沉稳。秦姓人家沿着塬边往下挖了两丈多的一块崖面,在崖面上又挖了七孔窑洞,院子有两人多高的土坯院墙,院墙开有能同时走两匹马的院门。

    爷爷的爷爷奶奶摸黑摸到了秦家门下。秦家人院子大院门大气量也大,看到骨头架子样站在面前的两个要饭的,当即让人给他们送上饭菜,并告诉他们,太饿的人不能吃得太急,也不要吃得太饱。

    爷爷的爷爷奶奶在秦家人给吃了一顿饱饭后,遂决定留下不走了。他们想给秦家人当长工。秦家人说,他们一大家子大部分闲着没事干,还要什么长工。他们又想给秦家打几天短工,挣点糊口饭。秦家人很厚道,看他们可怜,也经不起他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缠磨,心一软留下了他们,并将院外一处装牲口草料的旧窑洞腾给他们,让他们落下了脚安下了身。又给了些旧被褥、席子、毛毡及锅碗等家用品,借给了他们一把锄头一把铁锨几升作为种子的麦子、糜子、谷子等粮食,以及两亩开垦好的山坡地,对他们说,这里山大地大,有的是荒山,你们想在什么地方开垦就在什么地方开垦,想开多少就开多少,只要有劲,肯下苦力,不出二年一定会置办上一份不错的家业。若遇到什么难事,就尽管开口,能帮衬的,我们绝不会睁眼看着不管。你们能选择在这荒山僻壤之地安家,说明我们有缘分。你们看,这阔大的山里就几户人家,空旷得很也寂寞得很,有了烦心事,连个说句话解个闷的人都没有,你们愿在这儿安家,我们也很高兴。

    如此这般翻几遍,地就由生地变成了熟地,就可种粮食了,种下一升就可收上一斗了,力气就不会白费了。

    有别人伸出的援助之手和扶助的许诺,爷爷的爷爷奶奶心里踏实了许多,一颗悬着的、飘荡的心安安稳稳地放回了肚里。半年来,第一次睡在一个可遮风避雨的地方,心情万分激动,他们流着泪诉说一路的心酸,在泪水中笑着设想着明天以及比明天更远的将来,一夜没睡,他们为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合计了整整一个晚上,他们合计了些什么,已无从考证查实。总之,第二天天刚放亮,他们就扛着锄头铁锹出了门,把前前后后几座荒山踏察了个遍,然后选中一块与这里两家人已开垦的土地相距较远、地势不是太好的一个叫羊洼山的山坡狠狠地挖下了第一锄,铲下了第一锹。在挖下这一锄、铲下这一锹的时候,他们心中也许在想,这将是我们生存的土地,这将是我们的家,我们将是这块土地的主人。也许他们什么也没想。

    从此,他们抱着向这座荒山要吃要喝要穿要生存要家要儿孙的狠劲韧劲心劲,开垦不止,风雨无阻,只要骨缝里还有一点劲,只要还有眨眼的空闲,除了务弄好秦家赠送的两亩山地里的庄稼外,他们大部分时间处在一种很亢奋的开荒运动中。一个在前面抡圆了胳膊挥着锄头开垦荒地,一个在后面用铁锹拍打着刚挖下的一个个土块,用手拔着地里的草以及草下的根。一想到这长满蒿草的地方不久就会长出比蒿草还茂密壮实的麦子、糜子、谷子,他们兴奋得满面通红,干劲倍增。

    为使这些长草的生地生土变成可长粮食的熟土熟地,他们把每块地里的草挖完拔净整平后,又反复深翻几遍,每翻一遍等太阳晒几天雨淋几遍,再翻再晒,如此这般翻几遍,地就由生地变成了熟地,就可种粮食了,种下一升就可收上一斗了,力气就不会白费了。

    秦家掌柜见他俩不要命地劳作,担心这样下去会把身子搞垮,在自家不耕种时送两头牛和一副犁到他们的地头,让他们用犁翻地,省点力,但被他们拒绝了。他们说,这地只有通过一锄一锹地去开垦,才会觉得这土地的亲近和贵重,种出的粮食吃着才觉着香。他们把自己当做牛当做驴一样使唤着,当做犁当做锄一样使用着。这样一年下来竟在山根下和山梁顶的平坦处开出了二十多亩平展展的田地,看上去如刚出笼的冒着热气喷着香的玉米面黄黄(玉米面发糕)。他们直了直腰,抬头看了看天,眉头悄悄爬上了些许喜色。

    第二年,当这一块块地里开始长庄稼、开始收割粮食时,他们开心地朗笑起来,笑声饱满光鲜,如一粒粒腰身丰满的麦粒金黄浑圆的糜子、谷子、豆子。

    更让他们高兴的是,当第一斗麦子收进家时,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呱呱坠地,使得这个家更浑圆更有家的气息了。

    这个家是一个全新的家,并不是秦家当初送给他们的那个装牲口草料的旧窑洞。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爷爷的爷爷奶奶除开荒种地外,还趁着雨雪天无法下地之时依着别人的样子,在羊洼山的山脚下挖了一处庄基三个窑洞,并打了土坯给窑箍了肩子、装了门窗,用泥将窑里窑外泥得光光滑滑,然后盘了炕、锅台,安了锅生了火开始了新生活。当烟囱里开始冒烟的时候,这个曾经荒凉空旷死寂的羊洼山有了人烟的味道,一下鲜活起来,孩童的哭笑声、鸡狗的鸣叫声、牛羊蹄子的嗒嗒声、庄稼的拔节声一年比一年稠,不绝于耳,生机盎然。

    土地给予我们家族富足的生活,他们曾以拥有那么多的地为荣。可谁也没想到,差点遭受了一次灭顶之灾。

    爷爷的爷爷并没就此停止开荒种地,他背着打下的粮食,跑遍了九沟十八岔为数不多的人家,一遍又一遍一趟又一趟,换回了锅碗瓢盆,换回了织布的机子耕地的牛和犁,捎带还换回了可剪毛做毡做衣裳的羊、可下蛋可吃肉的鸡,以及能看门的狗,一个家该有的他全置办齐了。然后又下了地,除套上牛耕种已开垦好的熟地外,又向荒山抡起了锄头镢头。有人劝他休息二年再说,他说现在家里添人又添嘴咋能不添地,依然开荒不止,整个一个现世愚公。不到十年时间,爷爷的爷爷奶奶在羊洼山的阳面山坡开垦出了一百多亩良田。每当走过或看到那一块块田地,他们就像看到了满堂的儿女,心中有说不上的喜悦自豪以及踏实亲切。

    爷爷的爷爷开荒不止,爷爷的奶奶也没闲着,除操持一切家务外,十年间一口气生了五男三女八个孩子。地里种的粮食没遭过一次灾,他们生下的孩子没一个夭折,一个比一个长得精壮欢实。

    爷爷的爷爷依然开荒不止。他说,趁自己还能动弹就为儿女们一人置办一份家业,省得儿女们长大后跟自己一样受苦受罪;他说只要手中有地有粮,遇到什么样的年景也不用心慌。也许他还说过许多话,像孔子那样,活一生说一生,走一路说一路,虽然不一定句句经典、句句传世,但传下来的几句一直是我们家人老几辈的家训。比如:你洒多少汗水就能收多少粮食;把土地当儿女一样抚养,土地才可能为你养老送终;是人就永远离不开粮食,只要你有了土地,就有了一切,失去了土地就会失去一切。

    爷爷的奶奶因为一场不知叫什么的病三十多岁便停止了生育,为了让开垦出的地将来有人种,爷爷的奶奶张罗着为爷爷的爷爷又娶了一房。在这事上,她曾对后人说,当时她是存了点私心。她说,那时要干的活实在是太多太重太苦了,实在撑不下去了,做梦都想找个帮手。

    二房娶进门到死没有生养过,是真正的一个帮手。二房的坟在爷爷的爷爷和奶奶旁边十步左右的地方,能看得见听得清喘气,但手够不到的地方,孤孤独独的。也许她因为没有生养,一生也是这样孤孤独独的。她为什么没有跟爷爷的爷爷合葬在一起呢?这事我问过太爷,记得太爷说,这是她自己活着时亲自选定的地方,理由只字未提。尽管在我们这个庞大的家族中,没一人与她有骨血关系,但我们都认定她是我们的先人。每年清明及除夕给先人上坟时,我们从不会给她少烧一张纸钱。我们心知肚明,这个家族之所以有今天的枝繁叶茂,有她不少的心血在里面。我们不但给她老人家烧纸钱,还磕头、作揖。作揖就是现在的鞠躬,腰弯成九十度的那种诚心。

    后来,隔几年便有逃荒的逃到这里,爷爷的爷爷奶奶总忘不了给人家一顿饱饭。若这一顿饱饭把人家的心思留下了,他们也会送人家二亩地几件家什几斗粮食,帮着人家立下身安下家过起日子。就这样留下的有贾姓黄姓刘姓陈姓。如今这些人都是村里的大户人家,心都善,家家与我们家族有着这样那样的姻缘关系。

    他们都以地为荣以地为苦。

    占山为王。这个词非常有意思。

    等到太爷他们弟兄五个个个长得跟白杨树一样时,爷爷的爷爷奶奶挨着个儿给他们娶了媳妇,在不同的小山头给他们看下庄基、挖了窑洞、盘了炕、买了锅碗瓢盆,将他们从家里分了出去,让他们占了一座座没人住的小山梁,然后自己再去开荒种地,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

    我很钦佩爷爷的爷爷奶奶这种战略眼光,他们不但很好很有理由地拓展了家族的领地,而且培养了后代子孙们艰苦创业的作风。

    据太爷讲,还没分家那会儿,家里已有二三百亩地,尽管都是山地薄地,但一年的收成够一家人吃个三四年的,日子还算富裕。

    到爷爷自立门户时,我们这个家族已是十几座小山头的王、主人,有地几百亩,全是先人们一镢头一镢头挖出来的。那时,我们村已由最初的两三户发展到二十多户。那时我们家不但有几架三匹马拉的高大木轮车,还有一个日可榨三五十斤清油的油坊,一个可供全族人磨面的磨坊,牛羊猪狗鸡不计其数,是方圆有名的大户旺族。尽管地多摊面大,但家家户户自食其力,没找一个帮手,无论长工短工。听说这是爷爷的爷爷立下的族规。他老人家对这条族规还作了进一步的说明:庄稼人一有了帮手人就容易变懒散,一懒散就没了心劲,容易把日子过稀松了,就容易败家。只有自己苦下的才会珍惜,才会把日子过出彩头来。

    土地给予我们家族富足的生活,他们曾以拥有那么多的地为荣。可谁也没想到,他们辛辛苦苦垦下的这些地,使他们这些土地的主人差点遭受了一次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