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史》整理者叶龙:背后的温情与敬意
尘封半个多世纪之后,国学大家钱穆唯一文学史讲稿《中国文学史》,近日经其弟子叶龙记录整理出版。
这是继“钱穆讲授,叶龙记录整理”的《中国经济史》和《钱穆讲学粹语录》之后,叶龙又一次以记录整理的方式,向师者、向远去的岁月、向文化的薪火相传致敬。
在接受《解放周末》独家专访时,这位88岁高龄的“钱门传薪人”,用悠长的记忆与深情,讲述了这部文学史的来龙去脉,以及它背后那份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矢志不渝的温情与敬意。
《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史》,钱穆 著,天地出版社,2016年3月
不会被时间遗忘的价值
1953年,绍兴青年叶龙第一次见到国学大家钱穆,在远离故土的香港新亚书院课堂上。
授课的钱穆,“严肃,不太有笑容,双目炯炯有神,一开口极有吸引力”。
听课的叶龙,一时热泪盈眶。在这片因殖民而“无根”的土地上,钱穆一口洪亮的无锡官话,触动了同为江浙人的他的思乡心肠。
那一年,刚满25岁的青年,遇见了虚岁60岁的钱穆,如同在漂泊异乡中遇见了一个“精神世界”。
自此,一本本课程笔记、一篇篇讲义整理、一封封书信往来……从桂林街到沙田马料水,从新亚书院到能仁学院,从香港到台北,叶龙一路追随钱穆,成为钱穆言论和学术思想的重要记录者。
新亚研究所前所长陈志诚曾回忆道:“记忆所及,替钱师做记录最多的,叶师兄应该是其中极少数者之一。他一直追随着钱师,也一直好好珍藏着他所记录的钱师笔记,应该说他是钱师最得力的助手之一。”
青年学子叶龙在新亚学院课堂上一笔一画的记录,就像埋在时间里的种子,在半个多世纪之后、在耄耋老者叶龙的寓所,迎接“破土而出”的时刻。
叶龙饱经沧桑的手,一页页翻过自己青春时代的听课笔记,纸张早已泛黄老去,但文字所凝聚的那些中国文学史、中国通史、中国经济史、庄子……仿佛已在漫长的等待中,积蓄出一种醇厚的鲜活。
这份鲜活,透过指尖,直达叶龙心头。一个念头蹦出来:趁还看得见、写得动,把这些因乱世流离没能出版的珍贵讲稿整理出来,为“钱学研究”做一补白。
很快,苍老的手握紧笔杆,追寻着青春时代的笔迹,逐字逐句誊录、校订、注释钱穆当年讲课时的讲义。这,成为了叶龙晚年一丝不苟坚持的事情。
他默默无闻的坚持,换来人们惊喜连连。自2013年署名“钱穆讲授,叶龙记录整理”的《中国经济史》和《钱穆讲学粹语录》面世,到今年《中国文学史》出版,人们发现,原来在钱穆广博的学术体系之外,还有从未被发掘的、完整的专门史。
这些“破土而出”的学问,顿时赢得了学界的赞许。
叶龙展示钱穆手迹。叶龙展示钱穆手迹
叶龙作为它的守护者与记录者,也被冠以“钱门传薪人”之名——相遇半个多世纪之后,青年与老师的相遇,获得了不会被时间遗忘的价值。
解放周末:听说当年您是因为仰慕钱穆而去了新亚学院?
叶龙:是的。我到中国香港后,在传教士办的圣经学院读了两年书。1953年,快毕业的时候,我和其他五六位同学知道钱穆先生创办了新亚学院。我们很仰慕他的学问,就一起到了新亚书院读书。
解放周末:从仰慕到聆听,您所见到的讲台上的钱穆是怎样一番风采?
叶龙:1953年到1957年我在新亚学院读哲学教育系,后来又念了2年研究所,拿到了哲学学位、历史学位。在这期间,我总共修了8门钱先生的课。钱先生开的课,有的我听了不止一遍。
上课的时候,钱先生总是随身带着一沓卡片,讲到相关的地方,就拿出一张卡片来,在黑板上抄给我们看。印象中,他手拿粉笔,踱着步,一路讲一路写。他讲课是很细致的。
解放周末:在远离故土的地方,钱穆洪亮的无锡官话,进了您这位绍兴学生的耳朵里,除了一种学问的传递,还另有一番情愫吧。
叶龙:当时好多广东同学听不太懂他的“无锡国语”,但对我来说是毫无障碍,而且觉得很亲切。
解放周末:据说,在众多的学生中,您的课堂笔记是相当出众的,也得到过老师的肯定。
叶龙:我那时看书不算多,就是写笔记很详细。当然,那时不知道将来可以出书的(笑),我就是觉得,钱先生名气那么大,学问那么大,我就猛写笔记。而且,我之前练过毛笔字,上课用硬笔写小字做笔记,就快得很。钱先生在课堂上讲的一字一句,我专心听讲,都能记下来。真是没有什么遗漏的。
它不是高高在上的
1955年9月的一天,钱穆踱进教室,环视一周,在讲台上缓缓吐出一句“重话”:“直至今日,我国还未有一册理想的文学史出现,一切尚待吾人之寻求与创造。”
这一句,开启了钱穆在新亚书院的中国文学史课程。
这一句,发轫了61年后一部钱穆讲授、叶龙记录整理的《中国文学史》冲破岁月尘埃面世。
今天的人们,虽已无法目睹其在1955年那个简陋教室里侃侃而谈的风采,却犹可仰仗叶龙对当年课堂笔记的整理校订,重温那些声音被凝聚为文字后的观点与思想。
钱穆讲中国文学史自成一套完整体系,从中国文学的起源开始,依流而下,直至明清章回小说。这部《中国文学史》原汁原味地保留了钱穆授课时鲜活生动的口语表达,也留存了许多神来之“语”。
这样的《中国文学史》毫无疑问会赢得赞誉,也不可避免地带点瑕疵。
但事实上,它真正的意义更在书外。
有评论家言:“如果把它还原到1955年那间破烂不堪的教室,还原到钱穆当年面对的一张张浸满汗水与愁苦的脸,还原到手边连几本工具书都找不到,更没有搜索引擎可供查寻的时代,还原到一个教师走上讲台的初衷——面对白天搬砖晚上来听课、传统文化成为他们最后的‘根’与‘家园’的普罗大众,钱穆只能,也必须讲出这样的《中国文学史》。
它不是高高在上的。
它是一部沉痛而深情的文学史。”
解放周末:《中国文学史》整理出版后受到如此之多的关注,出乎您意料吗?
叶龙:我完全没想到。这恰恰让我想起,钱先生曾经说,“你们不要叫我什么国学大师,我是读者嘛!我喜欢历史、喜欢文学,我只是个喜欢念书的读书人而已。”但很显然,在读者的心目中,他是一位大家。
解放周末:对您而言,这部文学史不仅仅是一次记录整理,更是一种重温。
叶龙:是的,这让我想起当年钱先生给我们上中国文学史课时的一些情形,或者一些感触。
当时的情形,就像新亚研究所前所长陈志诚回忆的那样:钱先生讲课时声音嘹亮,抑扬有致,徐疾有度,在讲坛上往来踱步之间,散发出一股非常独特的神采。所以,在上他的中国文学史课时,同学们都全神贯注,静心听讲。他的每一课都像一个专题,非常吸引人。
解放周末:在您看来,这部文学史有何与众不同之处?
叶龙:讲文学史的人多得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钱先生也有自己的一套。有人批评说这本书的主次轻重不够妥当,我倒觉得这就是钱先生惯常的做法,“详人之所略,略人之所详”。
钱先生讲文学史,上至尧舜禹,下至清朝末年,体例上是按照时间顺序来的,对很多问题提出了自己新的看法和解释。比如,他说曹操做了这么大的“领导”,文章依然风趣、自由,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闲话家常。
钱先生的文学史还强调一种生命观。他说,文学是生命,比如司马迁是把自己的生命寄托于理论之中的。他又说,文学的最高境界其实是“不求人解的”,比如屈原写《离骚》,他并不是要讲给人听的。
解放周末:在那间简陋的课堂,面对着许多像您这样困顿中的学生,钱穆把这些一一讲给人听,这使得他的中国文学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浪漫主义,而是脚踏大地的现实主义。
叶龙:我是在后来自己做老师的时候,才有了更深的理解。我教那些读ABC长大的香港年轻人了解中国传统文化,渐渐明白了钱先生当年那种巨大的悲凉。在那个时代背景下,钱先生讲中国文学史,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在绝望中建设的大勇气。
装了一肚子的历史
新文化运动后,与许多学者纷纷“向西看”不同,钱穆着力主张对本国历史要抱持温情与敬意。因为,他认为只有从历史中才能看到未来。
纵观钱穆学术年谱,旅居香港的16年,由于鲜有重要著作问世,易被研究者轻轻掠过。
但事实上,在香港办学的那段岁月,是钱穆人生中的重要一页。在《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中,他认为自己在新亚书院时,“为余平生最忙碌之十六年”。
忙碌,是因为这位对历史与传统文化始终葆有温情与敬意的学者,用一种更直接、更入世的方式,居身狭仄的学堂里,默默地传播中华文化。
叶龙回忆,钱穆曾这样谈到自己坚守新亚学院的初衷:(学生们)有些生活在饥饿线的边缘,有些是流亡的苦味永远占据心头,多半是今天过了不知道明天……若我们不能给予他们一个正确而明朗的人生理想……若使这一代的中国青年们,各自找不出他们的人生出路,所谓传统文化,将变成一个历史名词,会渐渐烟消云散。
解放周末:“手空空,无一物;路遥遥,无止境。”在昔日新亚书院的校歌里,今天的人们可以遥想到当年的筚路蓝缕。
叶龙:那时候新亚学院的办学条件非常艰苦。桂林街61-65号的四个单位,容纳了书院的全部,没有图书馆、没有什么教学设施,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校徒四壁”。
解放周末:现实如此窘迫,就愈显得理想高远。
叶龙:对于新亚学院,钱先生有着自己的理想。那时候,他到香港不久,没有什么钱,起初就和大家一起住在学校。一栋楼里有课室有宿舍,大的房间做学生宿舍,小的房间就给主要的几位教授,他们一人一个小间。
读新亚,本来是要交学费的,但基本上没让我们交学费,因为学校知道学生的苦处。所以,教授们工资很低,也很穷。当时,香港大学文学系一再请钱先生去那里教书,工资高很多。他也不去。对方说,那钱先生就来兼一门课吧。钱先生说,不行。我在新亚,不是为了我个人有没有钱,我要紧跟着新亚做事情。
解放周末:钱穆在新亚做的事情很多,既当院长,又是授课。您还记得当时他讲课的受欢迎程度吗?
叶龙:钱先生是名教授,他把经、史、子、集都读通了,所以他无论讲中国通史或经济史,讲文学史或文化史,都有自己精彩独特的见解。
新亚学院的学生沁蕊曾经回忆说,钱先生讲中国历史简直会把你的耳油都听出来。你真稀奇他怎么装了一肚子的历史。上钱先生的课,千万别坐在第一排。因为,他讲课时,喜欢在讲台上踱来踱去,你的视线被他吸引着,于是你的身子就跟着他转动不停。这样,一个钟头听下来,你就会发觉脖子又酸又累。
解放周末:在课堂之外,您与他交往多吗?
叶龙:一直有交往。我还为钱先生做过一件特别的事。新亚学院毕业后,我在中学教书。那个时候,我把以前听钱先生讲课和讲座的笔记都收到一起,让我的学生每人帮我誊抄一篇,最后集成了两大本,送给他。后来,钱先生出《新亚遗铎》,恐怕这两本东西也是提供了一点作用的。
解放周末:看到这厚厚两本笔记,老师是何反应?
叶龙:钱先生马上就把笔记搬到房间里去了。一路走还一路看,他看到前面还有一个序,以为是我写的,就说,“你这篇序比以前写得好呀。”其实这篇序是我请我岳父写的(大笑),他以前学古文的。我想,这应该是钱先生很高兴,就赞一赞这篇序啰。做这件事,我并不是想拍马屁,就是觉得这事有意义。
解放周末:也是这个意义,在许多年之后又将您推到书桌前,一页页翻动泛黄的笔记本,一字一句整理当年的笔记。
叶龙:不需要整理的。因为钱先生讲的时候,我记得极为仔细,能做到尽量不遗漏一个字,所以,抄下来就是一本书了。我只是如实地把他所讲的记录下来,没有加自己的东西,也没有删漏。
记得当时一位先生查看过我的笔记,他还说,你要看点课外书啊,不要光是记钱先生的话。如果按照他说的,现在就没有准确的钱先生的文学史了嘛(笑)。
有着说不出的敬重
叶龙记得,钱穆对学生很关心爱护。他那和蔼可亲的态度,使人不敢相信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学者,不由得把他称作“家长”。
新亚学院的学生端正曾经这样写文章回忆:钱先生在当时真可谓是食宿无定所的,却常常买鲜虾给我们加菜,饭后也常常请我们吃香蕉。有一次,我回来迟了,同学忘给我留菜了。而钱先生也因为回来迟正准备用膳,看见我回来,便把自己的菜分了一大半给我。
叶龙还记得,在课堂上钱穆曾经说过:“所谓‘士’,乃有理想而能肩负道义之人,不以恶衣恶食为耻。”对此他本人自是信奉不二。
1963年,钱穆决意请辞离开新亚书院。
个中原因,众说纷纭,尚无定论。但可以确认的是,当时钱穆断然放弃了堪称巨款的一次性数十万港元退休金,坚持辞职,以示明志存节。
过意不去的新亚校董会就多支付了钱穆一年的工资,钱穆不肯“白拿”,就又留下来讲了一年课。
人们感慨,他这样的选择与坚持,与他所期冀的人生境界,是那么“同心同德”——“人生有两个世界,一是现实的俗世界,一是理想的真世界……我们都是现实世界中之俗人,但亦须同时成为一理想世界中之真人。”
解放周末:离开新亚,钱穆先生到中国台北定居之后,你们师生之间经常书信往来吗?
叶龙:我现在还保留着二十多封钱先生寄给我的书信。在那些信里,有的是说做学问的事,有的是谈其他的事。钱先生的字有点“硬”,自成一体。我在做学生的时候,曾经向他请过一幅字,他写的是一首王阳明的诗,很长。在我印象中,他好像很喜欢王阳明。
解放周末:您最后一次见到老师是什么时候?
叶龙:钱先生于1990年8月去世,在这之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去台北看望了他。
钱先生离开香港后,我几乎每年都会去看望他。只是,后来他的眼睛看不清楚了。我想,这大概是因为用眼太多了。钱先生晚年,那么大年纪了,还一字一句地看《朱子全书》。
解放周末:“思想峻厉,处世温煦,并存于钱穆身上。”这是人们对于钱穆的一种评价。作为他的学生,对此您有同感吗?
叶龙:在我心目中,钱先生很和气、很慈祥,不急躁,一点架子都没有。
那时候,他常常苦口婆心劝我们青年人对祖国的历史文化要有起码的了解。但是直到很多年之后,我才能明白他的用心。这就是我以前写过的,“他对于古老的中华,有着说不出的情爱;对于深远的中国历史文化,更有着说不出的敬重。”
人物小传
叶龙 中国香港能仁书院前院长。曾就读于新亚书院哲学教育系及新亚研究所,师从钱穆多年,晚年记录整理了钱穆讲授的 《中国经济史》《钱穆讲学粹语录》和 《中国文学史》。著有《桐城派文学史》《中国古典诗文论集》等。(黄玮/实习生 雷册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