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三重奏
宁肯,原名宁民庆,1959年生于北京,北京作家协会理事、北京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八十年代写诗,九十年写散文,“新散文”表作家之一。1998年开始长篇小说写作,已出版有《蒙面之城》《沉默之门》《环形山》《天·藏》《三个三重奏》五部。另有小说集《词与物》、散文集《说吧,西藏》《我的二十世纪》。获第二届与第四届老舍文学奖、首届施耐庵文学奖,北京市文学艺术奖、《当代》2001年文学拉力赛总冠军;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以及美国纽曼文学奖、香港“红楼梦奖”提名。
表面上的冷淡与敌视是毫无疑问的,但并不说明什么,是成熟男女刚见面都应有的。
他叫杜远方。他的故事或许可以从楼梯开始:步履,鞋,棕色行李箱,灰色长外套的下摆,从容的爬楼声。这是一幢多层老式楼,没电梯,楼内墙皮剥落,过道堆放着各种杂物:纸箱,鞋盒,饮料瓶,自行车。自行车为防丢失锁在铁栏上。虽然整体杂乱,但卫生打扫得很干净,几乎看不到尘土。
杜远方上到四楼,轻轻敲门。敲了若干次。门打开了,刚才隔着“猫眼”,现在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直视对方。
杜远方报上自己的姓名。
“我能看看您的身份证吗?”女人平静地问。杜远方看着女人,“这儿又不是旅馆还要身份证?”眼睛在问。但女人的目光坚定。杜远方慢慢地解开考究的长外套,从里面的西装口袋拿出一本驾照,自己先看了一下,交给了女人。
“身份证在箱子里,这个可以吗?”杜远方问。“如是旅馆,必须是身份证,”女人看着驾照,看了一会,又打量了一下杜远方。“我以为我弟弟撒谎了,看您的驾照他没有,不过您的确不像六十九岁的人,我弟弟李平说来的是一位老人,我不得不看看身份证。”
“我染了头发。”“您不该染。”
女人闪开身,杜远方提着沉重的硬壳旅行箱,从女人身边走过。箱子又高又大,里面显然装得满满当当的,一般人可能都提不动,但对于杜远方的身材倒有些恰如其分。正如女人惊讶的,杜远方的确不像六十九岁的人,甚至也不像六十岁的人,从体态到目光完全像是打高尔夫或保龄球的中年男人。事实也是如此,他爱好这两项运动。但他并非一看就讨人喜欢的人,他的脸圆、饱满,泛着与深沉目光不相称的红光,如果不是考究的衣着,如果是通常的夹克衫,杜远方会给人一种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印象。但考究的西装改变了他,目光改变了他。现在他放下了皮箱,坐在了沙发一角,没脱下外套。
如果女主人热情接待,外套应该脱了,帽子也该摘了,或者女主人应该请求这样,但是都没有,帽子与外套似乎提示着两人的紧张关系。若是有场外镜头对着他们,这时可以强调一下冷冰的鸭舌帽、外套、女人倒水时的冷淡无动于衷。当然,这之外还有些东西:他们都不年轻,都是过来人,都经历了太深刻的东西。表面上的冷淡与敌视是毫无疑问的,但并不说明什么,是成熟男女刚见面都应有的。
女人一脸风霜,但身材很好,四十多岁,严谨与风韵犹存几乎对立地存在于她的举手投足之间,这倒是与她的小学教师身份很是相称。女人的弟弟李平介绍杜远方来这里,开始女人不同意,我一个单身女人怎么能让一个大男人住进来?开什么玩笑?女人回绝了弟弟。李平死乞白赖恳求姐姐李敏芬,说杜远方这人对他多么重要,如何是自己的恩人,但直到介绍说杜远方是一个近七十岁的老人李敏芬才痛快地同意了。无论如何,弟弟开出的条件相当优厚,而她也正供着女儿在北京读大学,况又是个白发老人,应没什么男女之防。答应下来后敏芬一直挺高兴的,有一种收入的安全感与性别上的恰如其分,因此敏芬一直以迎接一个老人的心态迎接来人,没想到在潜望镜里就发现有点不对。
敏芬没给杜远方泡茶,只用纸杯倒了一杯纯净水,一般性地问杜远方是否吃过饭。杜远方没有回答,既然不回答女人也不再问,直接介绍房间。敏芬住的是一套普通的两居室,厅不大,一组布艺沙发,一面电视墙,墙上有些黑白照片。电视旁有一个透明鱼缸,鱼永不停息地在有灯照耀的翠绿水草中游动。黑白照片有种幽暗的过去时光的感觉,而鱼缸的亮度又有些扎眼了,有些格调但又不太谐调。这时已是晚上八点多钟,天不算晚,不过这个北方的沿海城市天一黑就显得很晚,街上没什么人,也没什么车,街灯将主要街道照得很亮,看上去像个大城市。
冷既是她们受过伤害的反应,同时又仍是她们吸引人的不变的本能。
杜远方以前来过这个靠海的城市,甚至在这个城市开过会,但夜晚进城还是第一次,自己开车更是第一次。李平把地址写得很详细,杜远方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区。
小区没有保安、大门,停车毫不困难,女人的楼下就有车位,但杜远方还是将车停到了另一个楼前。那儿有两辆车,加上他的一辆车显得自然一些。停好车后就像我们常在电影中看到的,杜远方先在车里坐了一会儿看了看周围环境,没任何不正常迹象,才下了车,关上车门,从后备箱拎起很重的皮箱向回走,到了刚才确定的楼门前。那时杜远方再次习惯地看了一下四周,确定无人,才慢慢爬上了四楼。楼的一二三层的灯都不亮,他一直在黑暗中摸索上楼,但是到了四层突然亮起,倒让杜远方一惊。他警觉地停在楼梯门前,因为有时问题就出现在这个瞬间,某种东西突然就等在这里。但是灯只是灯,没问题,不过是这层楼的灯保护得好些。杜远方打开楼梯门,到了要敲的门前。防盗门已有些年头,干净,斑驳,杜远方记不得有多久没到过这样寻常的民居了,而且还提着箱子爬了四楼。不过从另一方面说,这么普通的地方隐居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了。这儿包括整个小区普通得像汪洋大海——汪洋大海对他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海底捞针。
他对女人其实印象颇好,只不过完全没有表露出来。女人穿了一件暗红色宽大的羊毛衫。至于神态之冷,通常冷是这类女人习惯性的铠甲,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不经历太多的东西?怎么可能不冷?冷既是她们受过伤害的反应,同时又仍是她们吸引人的不变的本能。她的宽大衣裙与其说意在掩饰身体,但更像是一种展示,特别是转身之时。杜远方虽说一生惊涛骇浪阅人无数,但从这个女人身边走过,还是感到某种逼人的难以抑制的东西。特别是女人让开时,一个妙不可言的手势,瞬间胸部的动感,简直就是一种挑战。他没有躲闪,几乎碰到,或者,已经碰到了。必须碰到。过道很窄,他的身材又霸气,碰就碰到了。他知道,别的不说,至少碰到的那一“点”对女人是致命的,他似乎一上来就明白告诉女人你将是我的。当然了,杜远方也可以绅士地面带微笑示意女人再稍稍让开一点,然后走过。这又是另一种风度。哪一种风度更好呢?他选择了前者,也就是本能。他无法不选择本能,他知道有时本能更好。
女人居然没什么特别反应,脸都没红,似乎见得太多了,无所谓,这倒让杜远方有些惊讶。根据以往的经验碰到女人的敏感点无论如何女人都会有本能的脸红,而这个女人没有,倒是个难点。但也更有某种可能,本来他只想隐匿,不想有任何作为,但现在他模糊地感到另一种可能。是的,以往,没有他征服不了的,无论是使用他的身体,还是身体之外的资源——这两者在他事实上是分不开的。
杜远方接过纸杯时注意到女人的下巴有颗锐利的黑痣,那种锐性与女人低调的目光有种一致。他喜欢这种一致性,太好了,他在放下杯子时在心里对自己说,也许这是天赐也未可知。当初,李平介绍他的姐姐是单身、小学教师、女儿在北京上学时,李平的其貌不扬让杜远方没对女人有任何想象,倒是小学教师的职业让杜远方有种莫名的尊敬。杜远方觉得自己就适合隐身于小学教师家里:有点文化,见识不多,乏味,干净。
情况远不是这样,超出了杜远方的想象。
一个讲究的男人和一个不讲究的男人不一样
,甚至大不一样
,就像一件物品保养与不保养大不一样
。
杜远方要在敏芬这里至少待上半年,甚至一年。之前杜远方还有点发愁是否能坚持这么久,现在他感到释然。他有种难以抑制的兴奋。李敏芬,李平,难以想象是姐弟俩,几乎没一点相似之处,这个家怎么会出产一个李敏芬这样的身体尤物,而会有一个歪瓜裂枣的李平?还真得感谢李平,过去他给李平发财的机会给对了。一个人就是要多布些点,你不知何时有用,杜远方一边想着一边淡漠地听敏芬以教师的口吻介绍情况,以无动于衷对无动于衷,两人都掩得风雨不透。
敏芬介绍了卫生间,浴室,洗浴用品,像洗发液沐浴乳都是一般老年人用的牌子,显示女人做了精心准备。女人介绍完,杜远方告诉女人,所有她说的这些东西他都自己带了,他的箱子之所以这么大,就是因为带了全部的日常用品。杜远方没说自己带的东西更好,是舶来品,他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尽管如此,杜远方打开箱子时敏芬已经看到了。每件东西都如此精致,多是外文标签,有专门的男用护肤品、男士香水。难怪杜远方像中年人,保养得这么好,从他用的护肤用品就一望而知。一个讲究的男人和一个不讲究的男人不一样,甚至大不一样,就像一件物品保养与不保养大不一样。有的人一辆新自行车骑了两年就不像样子,有的人的看上去还跟新的一样。汽车也一样,很多东西都一样。敏芬嘴上不说,但一件一件在浴室放置杜远方的日用品心里是震撼的,甚至杜远方一开始打开箱时敏芬就叹息里面的丰富、条理,大大小小的包装——所有的东西都区分好了。这个男人的井然有序同样让敏芬叹息。
不过敏芬是一个看上去不为一切所动的人,不管杜远方显得怎样的不同她都有自己的一定之规。从开始的冷淡,到对一个“老年人”的尊重——帮他摆放东西——她已经很好地转换过来,甚至转换得多少有点故意。是的,当初看到杜远方风度很好的样子,敏芬的确有点不易察觉的慌乱,有点措手不及,现在好了,她已从容地进入了新的角色:她不再直觉地把杜远方当成一个男人,一个对手——陌生男女从来具有对手性质——而是一个需要照料的老人。事实也应如此,杜远方来这儿的理由就是年事已高、需要照料,他的子女在国外,老伴也在孩子们身边。
敏芬把杜远方安排到了两居室的大间,看起来是照顾尊重老人,事实上有别的考虑。不过这倒也是早就安排好的,并非杜远方来了才现调整的。两居室的大房间明亮整洁,一目了然,有阳台,铺了地毯,有电视、藤椅、茶几、一张单人床,像老年人的居所又像宾馆客房。敏芬一口一个“您”字向杜远方介绍房间的各种设施,包括阳台、花草、热水壶、微波炉、衣柜,以及一个简便的足疗器。敏芬对“老人”杜远方说——
“饭我会给您端这儿来,您就用这个茶几吃就行,它可以升降,您随意调整高度。中午我上班回不来,您会用微波炉吗?不会的我过会儿教您,很好用的,我晚上多做出一点饭,中午您一热就行了。喏,就是这样,我早晨把饭菜放进微波炉里,到时您一转就行了,转到加热这地方就成了。”
杜远方全无不悦之色,甚至也很配合地进入了“老年人”的角色,以至某种老年人的“笨拙”让敏芬有些吃惊。
房间收拾得真不错,窗明几净,阳台上有许多花草,有一些秋天的花朵香气扑鼻,简直像春天一样撩人。电视放在类似宾馆的电视柜上,比客厅里的电视还大。一台电话。一个暖壶。除了上厕所他基本上可以不出屋。杜远方当然明白,如此周到的安排,实际上是把他隔离来了。也就是说,房间客厅的使用权还是归女主人,他就不用出来了。在见到女人之前,杜远方倒是考虑过这种深居简出的生活方式,但是现在不同了。因此当敏芬告诉他如何用微波炉、如何转旋扭,他也认真地甚至有些迟顿地听从指教,但是到了最后,杜远方反过来告诉敏芬,微波炉的器皿最好是玻璃制品,不用陶瓷器皿,那样会有铅类物质元素放射出来。敏芬竟然不知道这点。另外,杜远方说微波炉开着时不要离得太近,至少保持一米距离。敏芬本能地瞪了杜远方一眼,有些生气,但很快又恢复了“尊重老人”的说话声音与态度。杜远方没有笑,接着配合自己的老年人的有些“慢”的角色。杜远方明白敏芬这样做有敏芬的理由,很显然一个女人和一个陌生男人会紧张,但是一个女人和一个老人就轻松得多。这种轻松,事实上杜远方也是需要的。他会让她更轻松的,他想。 (第二章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