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国:一座充满猜想的古城

26.08.2015  02:35

   作者:柯英

  初春时节,我又来到黑水国遗址。只剩下断垣残壁的城郭像一个巨大的伤口,幽幽诉说着千古沧桑。城郭内散落着断砖碎瓦,犹在缅怀昔日的繁荣。流沙堆积到了墙顶,沙地上翘首张望的蜥蜴,像个匈奴的探子,警惕地打量着一切。

  这个古城遗址在张掖市甘州城区西北17公里处,分南、北二城,对称分布在312国道两侧,相距约3公里。两个城池造型基本一致,平面为方形,方圆都不足半平方公里,像旧时屯庄或族人城堡。城墙为黄土夯筑,四角筑有方形角墩,古城已经颓废得不成样子,城郭内、城墙上,枯黄的野草随风摇曳,而新生的野草正在春天里生机焕发。

  关于这个城池的来历,当地有三种流行的说法:一是因黑河而得名。很早以前,黑河绕古城而过,因傍依黑河,故得名“黑水国”。目前,北城外围还有黑河的一段河道。二是当地方言讹传。黑水国古城周边地势低洼,积水成潭,当地老百姓称为“黑水窝”,“窝”和“锅”读音混淆,久而久之,称为了“黑水国”。三是因“黑匈”而得名。民间传说匈奴人肤色黑,称作“黑匈”,后来人们把他们建立的这个古城称为“黑水国”。

  黑水国究竟是怎么来的,又是什么人所建,史无记载,众说纷纭。1941年9月,于右任先生同考古学家卫聚贤等人赴莫高窟考察,途经张掖,听说有一座黑水国古城,便欣然前往,却寻无所果,他在《黑水国》一诗中称“沙草迷离黑水边,何王建国史无传”。诗前一段小记记述考察情况:“甘州西黑水河岸古址,占地10余里,土人称为黑水国,掘者发现中原灶具甚多,遗骸胫骨皆长。余捡得大吉砖,并发现草隶数字。”

  黑水国就是这样一座充满猜想的古城,令许多考古学家想解开这个千古之谜。

  二十世纪之初,俄国人科兹洛夫、英国探险家斯坦因盯上了这座古城,分别于1908年和1914年进行了发掘考察,科兹洛夫从中获得极其珍贵的宋代《刘知远诸宫调》残本42页和其他文物,斯坦因劳而无获。黑水国遗址周围遍布无数古墓群,也成为盗墓者垂涎的宝藏福地。1938年,屯守河西的国民党军阀马步芳部的旅长韩起功,因传说“黑水国地下有金月亮”,便打着修筑公路的旗号,兴师动众开挖这座古城,掘开周边无数古墓,获得不少珍贵文物,仅陶器就装了数卡车,掘墓挖出的“子母砖”及厚重的青砖用来铺路,竟然铺砌了30余公里,如今在南城中仍能看到韩起功部大肆掠夺遗留下的零星墓砖。

  1944年春,考古学家夏鼐先生率领的西北科学考察团历史考古组赴河西发掘,黑水国是列入张掖的唯一发掘目标。参与了这次考古的阎文儒先生写成《河西考古杂记》一文,于1980年发表于《社会科学战线》。他们认为,黑水国南古城为元、明后所筑,而北古城最晚起于汉代,其中对北古城记述如下:“北古城在南古城北,中间距离近1公里,南北长约230米,东西长近270米,有南门,门上有汉子母砖及较小之五铢钱,小铜扁针,绳纹陶片,青瓷片,黑釉瓷片等。又于其南隅碎石陶片处得王莽圆形泉货钱一枚,唐开元通宝半枚,五铢钱五枚。以城中遗物言之,此城之筑,最晚应起于汉,直至唐时仍未废。又于附近拾得仰韶马厂式陶片及新石器数件,则此于史前期已有人迹,非自汉时始也。”这是学界首次对黑水国遗址作出的界定。而到了1988年,北京大学历史地理系教授王北辰考察黑水国古城后,撰写了《甘肃黑水国古城考》,却推出黑水国南城的修建早在汉代,与阎文儒先生所提“为元明后所筑”大相径庭。1995年,长期致力于丝绸之路研究的西北师大李并成教授所著的《河西走廊历史地理》一书,对该遗址的历史变迁也作过判断,认为黑水国遗址是一个汉代的城市,也是汉代张掖郡所在地。

  曾任黑水国遗址研究所所长的吴正科先生研究认为,黑水国经历过三起三落,最早开发黑水国的是史前部落,大约在新石器时代,距今约3500-4000年左右,首批先民在此生活了约500年后离去,黑水城开始了第一次衰落。春秋、战国至秦汉之交,黑水国为游牧民族所据,月氏、匈奴先后在这里生活过,史载霍去病追击匈奴“扬武于觻(音lu)得”,可能就在这里。汉朝取得河西并设张掖郡后,郡治也可能设在黑水国。东汉以后,由于环境恶化,黑水国经历了第二次衰落。魏晋时期,张掖郡与觻得县迁至今张掖市区,“觻得”之名不再使用,黑水国一带沦为墓葬区,今日在黑水国周边发现的墓群就是东汉-五凉时期留下的。到了唐代,黑水国第三次启用,设立了巩肇驿。后来,巩肇驿被西夏和元朝沿用,民间称之“西城驿”。明在张掖设陕西行都指挥使司后,在元西城驿旧址设小沙河驿,又在黑水国北城建常乐堡。黑水国被彻底废弃是在清代,很大可能是黑河改道、生态环境恶化所致。

  敦煌研究院民族宗教文化宗教研究所所长杨富学研究员曾提出过这样一个观点:根据蒙古语和突厥语乃至原始突厥语,这里所谓的“黑”,只不过是突厥语“哈喇”“合黎”的基本意,而在用于山脉、城市名称时,其词意是“大、雄浑”,而非“黑”意。所谓的“黑河”,突厥语原意是大河,黑山就是大山,黑匈奴就是大匈奴。同样的解释也听内蒙古额济纳旗研究蒙古文化的地方学者李靖先生讲过。他说“合黎山”在蒙古语或者匈奴语中是青色的、黑色的山,而“黑”是雄浑、壮观的意思。沿着这个思路来考证“黑水国”,就有点别样意思了。

  新的黑水国考古已经断定属于马厂文化类型,而匈奴人所盘踞的黑水国也有史可考。《甘州府志》在张掖县古迹部分中有条目“觻得古城”,《汉书》也载:“元狩二年,霍去病出陇西,涉钧耆,济居延,遂征小月氏,攻祁连山,扬武觻得。”这里的“觻得”语出匈奴,其意已不可考。地方志又载,匈奴占据河西后,曾将黑河北岸的昭武城设为对外贸易区,在当时的黑河南岸新筑一城,作为浑邪王属下的觻得王王城,由觻得王统领黑河以南。西汉元鼎二年(前115年),河西首置酒泉郡,黑河边的这座城池沿用匈奴名号称为觻得县,后分置张掖郡,属张掖郡下辖十县之一。由此,基本可以断定,黑水国北城遗址曾是匈奴觻得王驻地,恰好与东面的屋兰古城、南面的祁连古城遥相对应,形成了一个“品”字形布局,控扼着祁连山下的万里疆场,尽享水草丰美的黑河绿洲。

  历史已经遥远得凭想象都难以企及,偌大的城池满目苍凉与死寂。落日余晖中,黑水国残存的角楼高耸着,像一根针。在历史苍穹中,是谁在挑针引线,不停地缝合着历史的创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