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印
天黑是黑得纯粹。四周围拢过来的山峦,像是横卧的牛脊。借着深邃杳渺的天光,才能隐隐窥见崖头的绰约样子。
崖头下,碾盘也是黑魆魆的一团。石碌碡后面,藏着一个人。
村里的鸡早叫过头遍了,竟然还没有一点动静。山涧沟壑里漫上来的晨风,悄无声息,沾在脸颊上,显出一种土腥腥的潮湿感觉。风是南风,连着刮了小半月了,却没有送来一滴雨。
鼻孔里,或是粗气、或是埋怨、或是嘲弄,重重的,像哼不是哼。极见随意的声音,在寂静的崖头下,居然也有一瞬的回音,闷闷的,像是突然撞到了崖脸上。虽然稍纵即逝,自己听来,确是异常的清晰,就下意识地朝崖沿那边瞭了一眼。崖头那边,有一条小路,高高低低,缠缠绕绕,连着队上的几户人家。苦守了半夜,要等的人,该是从那边的小路爬上来的。
心虚的女人脸上就是藏不住事情。
队长是在傍晚那阵遇到那个女人的。
女人是队里蛮汉大过天的媳妇,娘家在后山。说是大过天被媒婆领着去相亲的时候,媒婆陪着擀长面的女方母亲唠嗑,喋喋不休地介绍大过天如何能干。另一孔窑屋里,大过天势头猛的像狼,一句话都没说,生米煮成了熟饭。姑娘又羞又急,慌乱之中,甚至还没有打量清楚相亲者的眉眼,就被大过天下狠手钻了空子。厨房那边,葱花都切好了,还没有用胡麻油去炝。姑娘的母亲还在套话呢。那时候日子穷,山里的姑娘找婆家,先要打探清楚男方家里有几眼窖水、几籓粮囤、几窖洋芋。厨房里油炝葱花的香味还没有飘起来,这边的大过天早已经在给抽抽噎噎的姑娘擦眼泪,生生地白捡了一个媳妇。大过天的女人屁股像筛子,一摇,一个娃,没几年,扑腾扑腾连生四儿娃子,一个比一个高一指头,狼崽子样,天天饿得叫爹喊娘。
队长傍晚路过大过天的家门口,碰到大过天的女人。大过天的女人正在大门外的猪圈旁弯着腰身,从膝前露着破茬茬的背斗里,一把一把地给猪喂草。草是苦紫菀,细筋筋的,有的还连着喇叭样的小花朵,味道有些苦涩,但猪却非常喜欢吃。队长见到女人的一瞬间,眼睛原本是搁在女人那道灿白而又肥囊囊的腰身上的,女人撅起屁股,后衣襟被前倾的肩膀扯上去了一大截子。目光刚刚落到那里,却叫女人一脸的慌乱转移了视线。惊悚的样子,明明不是露出后腰的矜持情形。假若女人当时手忙脚乱地起身拽衣,往齐整里收拾,队长心里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去生疑。
怕是做贼心虚呢,队长瞬间就笃定大过天的女人不会无端地现出那样的态相。社员们的生活,当队长的自然心里有数。娃儿多的家庭,日子就过得紧张。队里有啥呢?三头犏牛六头黑驴,总不能偷偷牵去煮着吃?那可是要杀头的天祸!再有啥?粮食一下场,就分得干干净净。只有窑库里那堆种子,是队上最为值钱的东西。
离碾盘不远,就是队上的窑库。门是两扇子,已经旧的发褐。门框却是新做的,榆木的。山里的树棵子稀罕,榆树耐旱,山峁上的老榆树不知道长了多少年,一直显得半死不活。村里的小学缺少桌凳,队长一咬牙,派人挖倒了峁顶的那棵榆树。剩下的边角料,队里的光棍趁人不注意,夹在腋下,一溜烟跑回了家,想等冬日逮了麻耳兔,炖肉取暖两不误。队长知道了,虎着脸,撵了去,让那光棍耷拉了头、灰灰地扛了回来,做了窑库的门方,细眉割眼的,像是拿不住门扇,但还是撑了好几年。门楣上,吊着一只大铁锁,透着一股子冰冷。
崖头下的碾盘上,蹲得久了,腰腿开始酸困。队长摸索了卷烟纸,包了烟渣子,结结实实卷了一个鸡大腿,叼到嘴角上,刚要点火贪吸,却猛地住了手。贼不打自招呢?队长独自嘀咕着,不知道是说那个大屁股女人,还是在说自己呢。窑库的钥匙共有两把,一把保管拿着,一把他自己掖在裤带上,从来没有离过身。莫不是女人和保管有染?队长的心里忽然冒出了这么一个想法。嫁人要嫁保管哩,库房门打开了直揽哩,那些年花儿都这么唱。保管的算盘打得好,就是有点不太正经,属于那种见了女人硬挣着说几句话的人。窑库里的明年春播的种子,关系到一百多张嘴呢。失了种子,地里没种的,吃啥?他这当队长的,还不叫社员们唾沫点子淹死?
“呜呜呜——”村子东头,不知道是谁家的公鸡,又扯着嗓子叫了起来。跟着,四邻的鸡叫声也七七八八地开始了迎合。鸡都叫二遍了——怕是自己昨日傍晚看走了眼、判断有误?队长扭扭肩膀,紧紧褂子,显得有些不甘心。晨风从山峁上漫下来,带着明显的凉意。咦,风向咋转了呢,只一会儿工夫,就变成了东风。又是一个晒死癞蛤蟆的大热天呀。好好的南风都没有雨,东风只有刮走云彩的本事。云向东、一阵风。天气热,山地里更热,天就要放亮了,该给社员们分派些啥活计呢?就在队长刚要活动一下蹲得僵硬的腰身时,崖头那边,有一高一低两条人影,猫着腰,屏住气,蹑手蹑脚来到了窑库前。
果然来了!队长心里一喜,跟着又一紧,说不清楚的心情。队长揉揉眼睛,借着东山顶上已经开始发白的鱼肚晨光,发现高个子的就是大过天,个子小的,笨拙地晃闪着,不用说,也是大过天的女人!唉——贼匪两口子。队里的哪一户人家不缺粮食?偏偏你们要来冲着种子下手?这阵儿,队长其实怕他们来。队长宁肯让自己的判断失误。队长暗自吸了一口气,憋足劲,想要重重地叱出一嗓子去,吓跑他们。队长上下的嘴唇都分开了一半,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捉贼要捉赃哩。队长不自觉地舔舔嘴皮,想要看看大过天两口子如何弄开窑库门楣上悬吊着的铁锁子。
大过天两口子的一举一动,都被藏在碾盘下的队长逐一收拢在眼睛里。
大过天居然没有去砸锁子?只见那贼扬手往上一撑,一手提着门扇帮子,一上一下的当儿,圈着门扇的钻窝儿响都没有响一声,一扇门就悄然洞开了。妙哇——大过天这贼,这手段,私底下至少演练过十回八回的,要不还能有这般的利索?真是熟门熟路呢!队长还在琢磨着,却见大过天两口子已经退出了窑库的门。大过天女人手里,提着一条布袋子,看上去也就一尺来长,不大,手工缝制的,是庄稼人下田干活随手提干粮的那种。倒是心甜呢?半夜三更地做贼,才偷这么点儿粮食?这一点,完全出乎队长的预料。
就在队长愣怔的当儿,只见大过天猛然弯下腰去,从门槛下抱起一块土坯,又一次闪身进了窑库,不到一分钟,大过天就退了出来,依然撑起门框,一较劲,窑库门就变成了原来的样子。
一切又显得平静起来,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队长的嘴巴张开着,愣怔着,愕然不已。队长发现,两口子临走时,大过天一手提着布袋子,一边的腋下,夹起了那块土坯。女人是倒退着离开窑库的,手里还多了一把笤帚,边退边扫,是在消灭脚踪呢?高明、高明哇——哼!把我当成了狗铁绳,一头拴死在石碌碡上,只会扑来闪去地叫唤,没法子给你们下嘴呢?这么想着,就有了生气的成分。队长憋了半天的嗓音终于在静谧的山坳里迸发出来——一声重重的吭字,透着蓄谋已久和不容置疑的腔调,从碾盘上面猝然传出,飞到崖畔上,沉闷有力,传得很远。
女人毕竟是女人。
队长发现,随着碾盘那边传来显显的咳嗽声,大过天女人的双腿猛然地软了一软,人就瘫坐在地上。队长想要起身上前,撵过去。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队长的耳朵里,听到了大过天女人刚才那一声极度惊恐的呻吟。同时,崖头上方,不知谁家早醒的孩子,正在一声接着一声地不断啼哭。
天开始透亮了。
队长叹口气,觉得自己死守了半夜的举动,忽然变得毫无意义。队长显得有些颓丧。也就不到十斤的粮食,大过天贼匪两口子居然折腾了半夜?先前孩子的哭叫,没准儿就是大过天家的吧?四个娃呢,喝风都没有多少!唉——明年的种子如果不够,到时再找他们两口子算账!找啥呢?贼没赃,硬似钢!算啦,自家的屋梁上,还存着几张野狐皮,去年秋里捕到手的,毛色好的没法儿挑剔,待有了闲时间,背到山外镇子上去,不信换不来百把斤粮食?
队长开始怏怏地往家里走。就在刚才大过天女人瘫坐的地方,横着一块土坯,险些将他挡倒在地。队长俯下身,眼睛凑上去,只见土坯上清晰地袒露着二队两个字。二队这两个字,是他和保管在一块木板上亲手刻的,起槽很深,棱角分明。队长这才明白了大过天最后折返窑库的真实意图——窑库的麦堆上,周边都盖着队里木刻的麦印,用于证明麦堆的完整。假如钻进了老鼠,攀上麦堆,麦粒儿只要有一颗滑动,小心翼翼盖上去的麦印就会走样,甚至把二队两颗字都消散的踪影全无。
队长的鼻孔里又不自觉地哼了一声,不知道是怨恨自己,还是对大过天两口子生气。抬头看看东方的天际,亮色已经完全覆盖了村后的山脊。又到了敲响上工锣声的时辰了,队长望着天,深吸了一口气,从腋下拽出一边发亮的小铜锣,使劲敲了起来。
队长一边敲着锣,一边独自思忖,等会儿,社员们呼啦啦伙到他跟前,翘首等待安排活计时,他要留神看看,大过天和他女人的脸色是黑还是红色的?哼哼!瞧好吧,南风转成了东风呢,我要借着老天爷给你们去病哩。我不把你贼匪两口子派到秃头岭上的那块地里去暴晒,不叫你们淌掉几身汗、脱掉一层皮、晒得死眉耷眼,我这队长就不当了!想着,竟有些忿然般的兴奋。
“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队长手中的铜锣声,比往日急密了许多,似乎裹挟着某种不能自持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