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步升:敦煌夜行记
高耸的白马塔
莫高洞窟 本版摄影 宋迎春
A
把眼睛和心灵连在一起,把太阳和月亮连在一起,把过往和如今连在一起,也许,这才是一个完整的河西走廊。
第一次踏上河西走廊地界时,我便恍然觉得,此生我与河西走廊有缘,而我的前生一定幽居在河西走廊的某个地方。那个地方大约是,或者最好是敦煌。尽管,此时我还在河西走廊的最东端,西行千里才可抵达敦煌。
正是盛夏季节,白天头顶烈日,我穿行跋涉于沙漠戈壁间,眼前只有黄沙,只有被亿万斯年的烈日烤焦的黑戈壁,晚上回到任意一个距离沙漠戈壁最近的绿洲小镇,然后,在月光下,怀想白天走过的地方。此时,我已经幡然憬悟:阳光下的河西走廊是一个用眼睛可以看到的世界,而月光下的河西走廊则是必须用心灵才可看见的世界。把眼睛和心灵连在一起,把太阳和月亮连在一起,把过往和如今连在一起,也许,这才是一个完整的河西走廊。
我决定夜行。
在那些个日子里,每个白天,每个夜晚,我都在行走状态中。千里地面上,以驿路中轴线为基点,旁涉两边,所有的城市,几乎所有的小镇,一一涉足过来。白天,在永恒的烈日下,沙漠戈壁中废弃的古城和各时代的长城遗迹,城镇的大街小巷,绿洲中的田园屋舍,能够涉足之地不遗余力,夜晚回到小镇,有月之夜,在月光下行走,无月之夜,在夜幕下倾听。
在那段日子里,我已经走遍了敦煌城区的大街小巷,也将与敦煌关联的各处圣迹悉心膜拜一遍。近处的莫高窟,鸣沙山,月牙泉,远处的古阳关,古玉门关,榆林石窟,诞生天马的渥洼海,还有那只有魔鬼才可创造出来的魔鬼城。我专程去看过古玉门关的日出。那是需要在夜半时分便要飞车追赶,才有望获得一眼之幸的距离。白天,磨洗过千遍的白刃一般的阳光,万道银针直刺身体的各处,体内的水分似乎已经被吸尽榨干了,而深夜的戈壁滩却寒风刺骨。天地鸿蒙未辟时的黑暗,能感觉到四围戈壁滩的无边无际,眼前却只有被车灯刺穿的那一溜天地。天地无声,而天地喧嚣,漠风掠过夜空,如万千海螺同时鸣响,漠风划过沙滩,大地如同一张坚硬的牛皮纸正在被撕裂。一座羊圈样的土围子出现在车灯撕开的天地间,突兀,孤独,孤傲。这就是那名闻古今的玉门关吗?是的,这就是玉门关。回到汉唐时代,你便是一个居心叵测的深夜闯关者,守关将士会因为你的唐突而严阵以待,如今,唐突的是玉门关,而不是深夜闯关者。一天一地都是空旷,看不见什么,亦无须看,只须倾听那来去无挂碍的风,便知这一片天地是何等的空旷。
一次夜行,让我恍然知觉,敦煌的白天和夜晚不仅仅是晨昏之别,不仅仅是看得见和看不见,而是,白天看得见的,夜晚一定也看得见,夜晚看得见的,白天一定看不见。看不见的那些,也许才是敦煌的魂魄所在。在白天,自然之光照亮了敦煌,而自然之光不仅属于敦煌,凡是沙漠之地,阳光都是那样奢侈,而敦煌的夜晚,仍然给人一种明澈如白昼的错觉,头顶永远有一颗不落的太阳,每当心头升起黑夜将临的警报时,一束光亮便会适时照临。也许,那就是佛光,千年前照亮佛徒乐僔的那束光芒,被佛徒乐僔留驻在敦煌千年的那束光。那束光曾经照亮了无数东来西去旅人的黑暗旅途,他们将这束光留驻在心口,每当黑暗来临时,眼前便光芒四射,心头顿时昭昭然,天地顿时昭昭然。
那一晚,我去了鸣沙山。距今不过十几个寒来暑往,可那时的敦煌相当开明。当然,除了莫高窟。那是绝对的,任何人都得谨守规矩的禁地。而鸣沙山这些自然景观,在夜晚,却还处在自然状态。在白天,购票,行走路线,出入时间,一切都井然有序,到了夜晚,让自然的回归自然。也许,这是管事者对怀有自然情怀者的一种恩赏。不公开主张,也不严格限制。敦煌城区距离鸣沙山大约六公里路程,一条黑色的马路相连,马路两旁都是戈壁滩。夜幕降临,一切交通工具停运。不算远的距离,荒凉的戈壁滩,在默默地考察着你是否真的有一腔自然情怀。大批游客返程时,我迎着游客而去,夕阳依依下沉时,我来到景区大门外。一道简陋的铁闸门,不足以阻挡我的夜游之心。鸣沙山下的阳光已然褪尽,阳光将最后的光晕涂抹在沙丘顶上,艳阳下的白沙此时变为金沙,一朵朵沙丘浮泛着迷离的金光,向西天无极处延展。沙丘与沙丘的每个折角,却形成一片片浓重的阴影,每道折角好似刀刻或者精工雕砌出来的,那道折线明暗严谨,丝毫不乱。而蜗居两座沙山夹角之地的月牙泉,已经采摘不到任何来自天上的光线了,形成一道月牙状的幽深的阴暗。可是,谁都认得出这是月牙泉,不是凭事先的经验,而是眼见的风景。鸣沙山制高点的一片光晕,好似一轮初升的羞羞答答的月亮,正好将一弯光亮,飞洒在月牙泉中。我不知道这是造物主施展了怎样的一种手段,我只有震撼,然后静默。
B
原来的空旷是无物之空旷,人可以把自己以往在生活中存储过多的杂物,一一卸载在这空旷之地。
我沿着一条直达鸣沙山山顶的折线攀援而上。我攀爬过无数沙丘,却不曾见过这样的沙粒。我只能称之为沙粒,找不出描述此类物质另外的更准确的词汇。没有颗粒,只有沙。面粉一般的沙粉。是沙粉,面粉一般的沙粉。细嫩的,柔软的,温暖的,缠绵的。我看见一缕缕涓流一般的沙粉,却不是水往低处流的那种流向,而是人往高处走的走向。白天,无数的游人将沙坡踩烂,沙坡坍塌下滑,沙粉堆积在山脚下月牙泉旁。有些游人有意落在今天的最后,在沙坡上留下自己的印迹。第二天第一个前去观察,却发现,鸣
沙山一如远古的平滑,沙丘尖儿溜直,沙坡上的沙纹如水纹般舒缓有致,昨日的故事被尽数抹去,与未有人迹前的原初状态一般无二。我是事先知道这一奇观的,而此时却是亲见。我目睹了晚风从空旷的戈壁滩来到月牙泉旁,完成集结后,分批从不同的方向,从山脚向山顶推进,将人为倾泻下来的沙粉,再一层层顺推上去,直到将一切恢复原状。并且,也不忘盖上印章,如同小时候在粮库见到的,每一堆粮食上都有的印记。水波纹的,莲花瓣状的,枯枝状的,禽鸟的爪痕,走兽的蹄印,斑驳万状,好似一座艺术展馆。回头看,自己刚才踩出的脚印,正在被一一抹平,有些沙粉走在我的前面,修复他人留给沙坡的创痕,有些沙粉则跟在我的身后,替我遮掩我冒昧闯入的罪过。
爬上制高点,回环四望,一边是无垠的戈壁滩,戈壁滩的深处便是华灯初上的敦煌城,而另外一个方向,则是那无尽的沙丘。只有个别沙丘的顶部,还可触摸到阳光的余晖,一座拥有余晖的沙丘,便是一颗在云层中忽隐忽现的月亮,月光则被云层完全遮断,给周边形成无边的浓重的阴影。脚下的鸣沙山山顶却是一团金光迷离。只有一团,农家打麦场大小的一团。仰首向西,依然能够看见紧贴在地平线的一溜夕阳。鸣沙山算不得高峻,勿论在地球上的高山谱中的排名,即便在敦煌这样的一抹平畴之地,也不过是一座再也普通不过的沙丘。然而,当周围的大地都被夜幕笼罩之时,鸣沙山却可独享一日最后的阳光。我猜想,此时,如果敦煌城内有人正好遥望鸣沙山,一定会看见这一片一日最后的光彩。晚风来自四方八面,而四方八面的晚风却只有一个目标,都在向鸣沙山顶汇聚。沙粉随着晚风,像是婉约的湖水,一波波向山顶漫卷。你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升高。白日里,被无数的人踩踏崩塌凹陷的山顶,被填补,被垫高,沙粉不会掩埋你正踩在沙山顶上的脚,沙粉从你的脚底渗透进去,山顶被逐次修复,你也被逐次抬升,你随着山顶一起升高。
在敦煌,自从汉武开阜、乐僔开窟,千百年来,在反复的盛衰荣辱中,人们已经知道了该怎样善待敦煌。不是征服,亦非改变,而是改良。过了几年,又来敦煌。那是一个第二天便要进入冬天的秋夜。黄昏抵达,穿过城区,尚未来得及观摩敦煌的变化。车子出了城区,直接往鸣沙山方向而去。夜色朦胧中,恍然惊觉,城区与鸣沙山之间原来的空旷被什么东西填充了。原来的戈壁滩里成长着大片大片的树木,有果树,有各色沙地草木。在树林中,赫然矗起一座辉煌的古典式建筑。这就是今夜要下榻的酒店,位于城区和鸣沙山的正中间。饭后,来到马路上闲走,原来的空旷被填充后,变成真的空旷。原来的空旷是无物之空旷,人可以把自己以往在生活中存储过多的杂物,一一卸载在这空旷之地,趁便歇歇肩,喘口气。可现在没有空旷了,负载着的还得继续负载。在来敦煌的路上,我已经给朋友讲了夜行敦煌的高妙。
C
一头是河西走廊的最西端,一头是河西走廊最东端的延伸之地,河西走廊如同一根扁担,挑起了李唐家族的过去和未来。
初夏的一个深夜,我前去膜拜白马塔。白天的敦煌是阳光之都,而夜晚则是佛光照耀之都。佛祖西来何意,这是历代佛徒都在冥思追询的问题,其中的深意从来无解,也许永远无解。但,西来弘法的路上,西去求法的路上,无尽的雪山大漠,无尽的艰难险阻,高僧们靠的是什么一次次只身穿越,一次次化险为夷?他们的双脚,他们骑乘的马匹,从来都是踏在坚实的大地上,千锤百炼的肉体,千磨万击的意志。我本俗人,有着俗人的懒惰。大街上出租车要有尽有,敦煌城不大,五块钱的起步价可以通向城区的每一个角落。但我要步行而去,不知道白马塔的所在,我要问路前行。即便如此,在古人那里,不过是饭后消食散步之劳。一条条通衢大道,一条条逼仄小巷,党河大桥横亘在月光树影下。当头明月朗照党河碧水清波,天上之月只有一轮,水中之月如空宇繁星,无风,河边旱柳枝条垂挂,而水中倒影却婆娑摇曳。桥那边便是乡村了。在敦煌,无水之地,砂石磊磊,寸草不生,只要有水,草木疯长,田园扰攘。静谧如远古的村庄,农舍掩映在高大树木之中,月光飘洒在树梢和屋顶上,而乡村道路完全处在浓荫下。偶尔有农家狗被脚步声惊动,它们只是例行公事吠叫几声,并无认真对待之意。在村庄的深处,一片用围墙转圈围拢的果园里,一塔兀然耸立,明月之下,树荫之中,风铃泠泠作声,一千六百年前的一个明月之夜,一代大师,一匹白马,曾于此诀别。
继续往村庄的深处走去,那里还有敦煌古城的一截残垣。敦煌城始建于汉武时代,而最早的敦煌城早已复归于敦煌大地。这段城墙是西凉王李暠所建王城。李暠乃大唐李家天子先祖,二百年后,他的后代举起了华夏历史上最耀眼的大唐旗帜。这个家族肇兴于陇西,西行流沙之地,积聚数百年,又东行千里,在郡望所在的关陇大地,开辟了盛唐伟业。一头是河西走廊的最西端,一头是河西走廊最东端的延伸之地,河西走廊如同一根扁担,挑起了李唐家族的过去和未来。月光下的这段残垣,便是大唐李家的奠基之地。流沙湮没了多少曾经辉煌无比的城堡,漠风曾经摧折了多少纵横天下的英雄旗,而这段残垣,却残破了千百年,耸立了千百年,注定了,还要如此残破下去,如此耸立下去。
流连敦煌的几天里,照旧夜访鸣沙山月牙泉,照旧夜访白马塔,走着去,走着回,深夜去,黎明回。最后一个夜晚,敦煌本土书法家张无草邀请去他的画室坐坐。敦煌是草圣张芝的故乡。张无草的画室在露天,那家距离鸣沙山最近的酒店的楼顶。三层楼,城堡式,三楼楼顶平台供游客喝茶聊天,另一栋楼房的二楼楼顶平台是表演敦煌歌舞的场所,坐在三楼看二楼,一切尽收眼底。尽收眼底的还有鸣沙山。月色下,几公里外的鸣沙山宛在目前,月光下的沙丘,沙丘间的阴影,山下的果园,共同构成一幅卷帙巨大的山水画。可是,追询自己不知道也不该自己知道的事物,既是人之天性,亦是人性幽暗之明证。
马步升
著有小说、散文和学术论著五百余万言,长篇小说主要有《女人狱》、《青白盐》、《革命切片》、《陇东断代史》等。曾任第六届、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第十届骏马奖,首届、第二届施耐庵文学奖和第二届、第三届全国十佳诗人推选评委。中国作协会员、甘肃省作协副主席、甘肃省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甘肃省文化发展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