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老巷
说的是黄河上游的青城古镇。
横七竖八的巷子,构成了镇子纯粹的古朴。名字也尽显别致。前街、后街、校场街,水车巷、胭脂巷、东井台、烟房场,各个具象。主街巷,宽而长,两旁是商铺,米行、客栈、烟馆,大都分列两旁。大街巷又贯穿着一条条短促的小巷,私塾、烟房、宅第,蛰伏其间。
晨起,黄河的薄雾缭绕进巷道里,浮漾着怡人的清爽。卖烧饼馒头的、稀饭包子的,一发的挑子,挑子两头,或笼屉、或食盒,靠光溜的扁担挑着。扁担要选粗竹,一劈两半,晃晃悠悠、吱吱纽纽响,似是会说话的样子。两旁的家户,能从竹子扁担发出的声音里,听出是张家卖馍的、还是王家挑汤的。中午时分,大多是酿皮子、或者灰豆子,以及带着小火炉的卤肉。过了午间,齐刀磨剪子炝菜刀——石匠石匠锻磨喽——悠悠的声音,从不同的巷道里或远或近地飘来飘去,让巷子的质感扑面而来。
确是一种清晰的热闹。
这种清晰,是从巷子的两旁不同风格的建筑中衬托得来的。巷子的幽深静谧、宅院的庄重沉稳,甚至大户人家高大的香椿,伞一样地铺在半空。香椿虽然用来驱蚊,但一棵一棵挺在巷子里,扑哗哗旺翠的叶片,以及鹅黄的、细密的花朵,笑不露齿地逗引着十来只亦或更多的野蜂嗡嗡地飞来。野蜂的嘴巴,又或是莽撞的很,嗡声流畅而凌厉,撞落在巷子青石板上的花籽们,黏黏地,粘出一团浅褐来,像是刻意为光溜溜的青石板皴染出一幅幅小品。随便偷眼去分辨,有的像黄河湾里的野鸭子、有的却是憨态可掬的小狗儿……那一方的青石板,就显出了一抹呼之欲出的灵动。
老巷子常常是一副知足的样子,气定神闲,不卑不亢。
巷子里,有人闲坐在自家门前,会一句话不说地给巷子那头晃闪而来的剃头挑子让出一方清清凉凉的荫地来。没有半句客套话,像是特别熟惯的样子。其实不然,也可能都是生面孔,只是老巷子里的人们俗常待客的方式罢了。剃头匠只会埋了头,大腿面上衬着粗粝的帆布,如同极见老旧的水墨,透着日积月累的斑驳污迹,却有轻捷的哧啦声悄然漾起——剃头刀子锋利的寒光就是从那里逼出来的。巷子两旁的宅第,讲究的是大门。若是黑漆大门,那么,这家的祖上,定是考中了武举的。主人气定神闲,脸别在一处,话确分明是递给剃头匠的,言语里,不露声色地透着卖弄或是炫耀。说他们家挣来这座黑漆大门的先祖,功夫了得,丈二高的大墙哇,脚在地上一点,眨眼间,再看时,人早到了墙头。八国联军进北京,慈禧老佛爷暂避西安,被甘肃巡抚用八抬大轿抬了去,做了老佛爷的带刀贴身侍卫,临了得了黄马褂,啧啧,你瞅瞅这大门,青瓦门头,虎头作环,隔了四辈人啦,还这么气派威武!剃头匠嘴里嗬嗬地应承着,待黑漆大门的主人说罢,笑眯眯地样子,话却如同剃头刀子一样,暗藏着锋利——呵呵,听爷爷说,我们那太爷在世时,一把剃头刀子,铜柄玉鞘,使得炉火纯青。啧啧,刚给一雇主剃了头,光亮的能耀出人影。你说那叫巧哇不巧,猛茬茬飞过来一只苍蝇,端端落在脑门上。你猜怎地,太爷肩膀一动,手起刀落,那苍蝇前夜定是没有好梦,生生地身首分离,再看雇主的头皮,好好地,一点印印子都没有……两个人,对于各自的先祖,言语之间,针尖对麦芒,哪个也没有谦让的意思。巷子的古气,似也穿越着这样的自负腔调,以及毫不迂回的个性特征。
巷子里果真藏着许多的故事。
一处当地烟商的宅院,在一个叫琴街巷西头,十分地阔大,一进三院,后面的花园,连着黄河。一轮小水车,吱吱呀呀地,把黄河水绕进园子里,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派的诗意。可是,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几年。湖南衡烟、苏州杜切、江西蒲烟,云南兰花、山西青烟纷纷上市。兰州水烟生意清淡,日子就不好过了。碰巧那一年,烟商的后生去西安赶考,又带去了不少银两做盘缠。一时间,烟匠少薪,敷料难购,甚至无米下炊,难以维持生计。烟商没路可走,忍疼割爱,卖了那条巷子里最为阔气的六柱大门。六根明柱子,一水儿的松木。这些松木,是烟商亲自骑着枣红马,带了两个筏客子去甘南运过来的上好油松。说是上好,是烟商在甘南的原始森林里专挑阴坡上靠下的松树,生长周期长,木质细腻而坚硬。更为艰难的是河运。买好的松木扎成箭头样的排子,靠着洮河水,经过岷县、临洮、兰州府,才能运到青城镇。放排的时候,河道里会突然遇到看不见的暗滩,筏客子叫煞,大意是阎王爷专门取人性命而设置的障碍。遇到煞,排子被搁浅的同时,也阻止了水流。直到河水渐涨,抬高排子,排子才会借着水势,冲开暗滩,漂流而下。筏客子最怕遇到煞。水的力量多大?尤其是骤开的一瞬间,不少筏客子被河水吞没。这样运过来的松木,珍贵程度自不必说。因此,烟商拆门卖木头,自然也是抢手货。可是,正当买家举起头,刚要刨下的当口,巷子东头,忽然传来一阵清脆急密的马蹄声,跟着就有人吆喝——出皇榜喽,中翰林喽!官兵快马送来喜报,正是烟商的后生高中皇榜。一时间,前来买门的人吓得大惊失色,扑倒在地,连连叩头。
是老巷子次第错落的院墙夹出的声音和一块块青石板率先传递了喜庆的消息。如今,巷子里的青石板实在显出了老样子,时不时袒出一脸的凹凸,貌似平整,却在不经意间,叫走的人晃闪着身子,显出一瞬间的局促。眼前,忽然就跟着闪过乌亮的赭色灿然游弋,扑哗哗掠过,稍纵即逝。原本僵硬的石板们,凑在一起,七七八八地连缀在一起,凌乱地铺向在巷子的尽头。老人、少女的脚印,红裙子,牛仔裤,照相机、摩托车,来来去去的,滞重的、雀跃的,依然一一存留在巷子的青石板上。
巷子老了,却时刻拥有着新奇的感觉与琳琅的色彩,如同镇子旁边的黄河一样,四季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