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舍这片沃土
作家杨显惠
这是去年秋天就约好的一次聚会——和作家杨显惠,时间是今年5月。直到7月,朋友打电话说是已到兰州,又等了十多天仍没信息,说是去了甘南。中旬,他风尘仆仆返回了从小就生活过的兰州。聚会地点在白塔山的望河楼。山下,大河东流,铁桥巍巍。杨显惠——散乱的头发,朴素的衣着,脸上还带着高原赐予的色彩,没有一点津门名人的派头;乡音未改,一口地道的兰州话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难怪有人说他是不修边幅的甘肃大汉!
知道他是上世纪80年代初,酒泉地区的《飞天》杂志上发表了我一篇小说,同期杂志上的小说、散文、童话栏目里还有赵燕翼、金吉泰、田瞳、何生祖几个熟人的名字,唯独写四人帮垮台后,被解放的老干部宽旷胸怀的短篇小说《他看见了春天》的作者杨显惠,是陌生的。
不久,读到了他的另一篇小说《妈妈告诉我》。让我大吃一惊,杨显惠的短篇小说创作实在超越了。那篇短短三千多字的小说太精粹,讲述了一个忠厚笃实的十四岁的小壮丁的遭遇和悲惨结局。黄河边的感人故事,大车店女主人的善良,鲜明的人物个性,语言的朴实简练,突兀的结尾,令我久久难忘。
再见到这个名字,是他的短篇小说《这一片大海滩》、《爷爷·孙子·海》等几个短篇小说相继在《萌芽》杂志发表,引起文学界的重视。我是在上海出版的《文学报》上看到这些消息的。我为杨显惠这个甘肃老乡能在大海边开拓、发展而庆幸。
这时候我才知道,他和我同龄,1965年由兰州二中去甘肃省生产建设兵团的小宛农场当知青。还算幸运,70年代初,他被推荐到甘肃师范大学数学系读书,毕业后又返回河西,在省农垦局下属的酒泉农垦中学当教师。他和一位天津支边青年相恋、成家,文革后知青返城高潮中,他随妻子调到天津,在渤海边的大清河盐场工作。
大海成就了他,《这一片大海滩》1986年获全国短篇小说奖。我想,杨显惠也许从此扎根海边,拥抱大海,大海会给他带来无尽的创作源泉。
没想到的是,二十一世纪的开初之年,《上海文学》陆续发表了杨显惠以《上海女人》为代表的“夹边沟系列”。
这一次聚会上,杨显惠告诉我,《他看见了春天》算是他发表的第一篇小说。他的《黑戈壁》一类知青作品的写作积累和对夹边沟右派生活的了解,是在河西的农场,而真正走向专业和动手写“夹边沟系列”是他调到天津后的事。
在河西建设兵团上山下乡时,他结识了不少农场移交过来的右派和劳教人员,他才知道酒泉有个叫夹边沟的劳改农场,从1957年反右斗争开始,羁押了三千多名右派。到1960年中央和西北局解决甘肃左倾错误,决定抢救人命,释放右派回家时,夹边沟农场仅仅有苟延残喘、奄奄一息的几百人。
这是一段尘封了四十几年的历史,那些在1957年“大鸣大放”中“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右派以及出身不好、有其他错误的右派,他们的命运,令人悲愤,他们对饥饿与死亡的经历,惨不忍闻……
杨显惠连续几年利用假期进行调查,访问,查阅资料。为了继续这项在当时来说没有任何效益可言的工程,揭开那段尘封的历史,告慰那些冤屈的灵魂,到天津后,他每年返回甘肃,历尽千辛万苦,走访了近百位死里逃生的老人和知情者,夜以继日地奋笔疾书。
描写右派妻子顾晓云几千里去劳改农场探望丈夫,却背回一具骸骨的《上海女人》一发表,凄惨的人间悲剧拨动了千万读者感情的琴弦,不仅引起上海读者的反响,在甘肃读者群中也同样引起更大的震动。
2003年,这篇小说获得第一届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奖。我当时在报上看到消息,奖品是一辆小车。这在那个年代,这个奖项的分量可是不轻的。为了落实此奖的真实性,这次聚会,我特意问到这件事,作家告诉我,那不是时下有些眼花缭乱糊弄作者和读者的评奖,那是真的,奖品就是天津产的夏利轿车。
2002年5月,《夹边沟记事》由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囊括了7篇夹边沟右派生活的纪实小说和7篇知青生活小说。2003年8月,上海文艺出版社以《告别夹边沟》结集了19篇夹边沟系列的纪实小说。著名文艺评论家雷达在《阴霾里的一道闪电》序中评道,杨显惠的作品“有一种近乎天生的酷厉而苍凉的美”;《夹边沟记事》最大的特点在于对生命的珍重,对人的权利和尊严受到伤害的深层表现。2008年9月,广东省出版集团花城出版社经过一番周折,又重版了这部书。到此,《夹边沟记事》印数达75000册,在文学不景气的今天小说类出版物中,是不多见的。
人们都赞美蔚蓝色的大海,跑到海边观赏翻滚的海浪,体味大海的宽广和海天一色的雄浑。而在盐场的杨显惠写了几篇海边生活的小说后,又折返到甘肃。他总是离不开这片沃土,踏上了陇中那块广袤的黄土地。2007年,我在书店又发现杨显惠的一本书《定西孤儿院纪事》,便当即买了一本。读着读着,我的心颤栗了,1958年大跃进后的连续三年的饥饿带给人们的灾难是如此深重!看了一半,经历过六十年代饥荒的我难受得无法读下去了,把这本书放到书架的最高一层,再也不敢去翻看。
后来和杨显惠师大数学系的一位同学闲聊时得知,他又去甘南采访了。直到此时我才知道,杨显惠和我还有同乡之谊呢。他的祖籍在永靖,祖辈迁到皋兰山后的兰山乡马家山,后来划归榆中。父亲进城,他有幸在城里读完小学和中学。我真有些不解,对于在兰州城和风沙戈壁滩生活了多少年的杨显惠,海边的生活是该多么新鲜,多么诱人,那里有取之不尽的宝藏,而甘南草原和藏族生活的小说,我省老作家赵燕翼的《草原新传奇》已经采撷了草原的精华,美丽贤惠的新娘子桑金兰措,古怪机智的老官布,宁死不屈的小姑娘曼豆玛热……
翻看了他的《甘南纪事》,我明白我误读了他。
本来,他是应藏族作家扎西达娃之邀去西藏的,却由于种种原因改道去了青藏高原东部边缘——甘南。
甘肃南部,那里有世界草原研究专家公认的亚洲第一牧场——玛曲草原,有天下黄河第一湾,人称“六大神山”之一的阿尼玛沁雪山,迷人的尕海,青碧的白龙江,堪比云南石林的则岔,规模恢弘的藏传佛教六大寺院拉卜楞寺……
杨显惠人在天津,魂绕梦牵,甘肃这片沃土日夜牵着他。继《定西孤儿院纪事》之后,他多次深入甘南草原、峡谷,带着并不太健康的身体,走进藏民的牛毛毡房和沓板房,三年多的时间,终于捧出丰厚的成果——《甘南纪事》。我读着一篇篇小说——扎尕那白蘑菇似的措美峰,尼欠沟的尕干果村,燃烧着复仇火焰的恩贝,追求自由爱情但命运多舛的白玛,闯荡世界最终又回归草原的图美,为传统习俗所囿的达娃阿婆,新潮青年桑杰次力……我看到了藏族人民独特的生活和习性,他们的友善侠义和嫉恶如仇、彪悍的性格。尤其是作品所反映出从传统走向现代化进程中他们的喜怒哀乐、五彩生活和前进的脚步。
杨显惠并不就此罢休,他太喜欢那些质朴、忠厚的藏族朋友,他还要继续挖掘。他要用笔记录藏族人民奋斗的身影和他们跳动的脉搏。这一次去甘南,本来是陪朋友参加寺院的一个法会,一去就走不了,那山,那水,那些可亲的面孔,让他流连忘返,不知不觉一个月就过去了……
兰州、河西走廊、定西、甘南,有他的梦想,有他的爱情,有他的友谊,有掘不完挖不尽的宝藏。年近古稀,思乡情愈浓,他难舍这片沃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