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中的土豆
陇中高原深秋的乡村,随处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庄户人家灶头高巍巍捂盖蒸煮着一锅东西,呼呼白汽从锅盖顶蒸腾,翻卷而上,直冲屋梁,弥漫全室,满门满窗朝外奔涌扩散,可老奶奶或小姑娘仍毫不怠懈地朝灶塘里添加柴禾,或多或少,或紧或慢,好像在跟蒸煮的东西较劲儿似的。等火候已好,时辰既到,才小心敏捷地将锅盖揭除,一阵更为浩大的白汽过后,无数花朵在热锅里绚烂绽放,如洁白的絮团,像神圣的牡丹……这历经千蒸万煮之后,花朵般惊心绽放于热锅里的,正是陇中的土豆。
陇中的土豆品质极好,蒸煮过程中皮囊无法包裹内在的实诚,便如花般绽放了。如花绽放的土豆,咬一口,沙沙的,黏黏的,面面的,滑滑的,没有更多土豆的“菜”味或涩麻味,几乎跟白馒头一样好吃。在曾经的岁月里,据说有陇中农民煮吃土豆,担心太过奢侈老天爷看见怪罪的,竟不敢让儿女拿到屋子外面享用。这故事虽然不乏夸张色彩,却反映了土豆在人们心里的分量。是啊,土豆一度是陇中人最靠得住的食物,秋天能收几百斤藏进地窖,内心便有了底气,日子也有了指望。收获土豆的季节,是陇中孩子肚子最充实的时候,遇到生产队人手不够,队长会向村学告急,村学老师义不容辞地带学生帮忙,小学生个头小,却腰腿灵便双手敏捷,掇拾刚挖出泥土的土豆,比壮劳力都顶用。劳动到晌午时分,生产队便会煮几筐土豆,如花绽放的几大筐,抬到田间地头,给学生和社员当午饭。土豆掬在手中,手心绽放如花,土豆举到嘴边,嘴角绽放如花,土豆吃进肚里,心情绽放如花。陇中人吃土豆一度非常坚韧,“午饭囫囵煮,晚饭切破煮”;陇中人吃土豆一度也十分乐观,“一天三顿饭,全是羊、鱼、蛋”——土豆又名洋芋,“羊、鱼、蛋”者,即“洋芋蛋”之谑称也。
在中国,名称前加了“洋”字的,多跟外国有挂葛,如“洋枪洋炮”“洋鬼子”“洋楼”等,土豆据说最早产于美洲,后来传入欧洲,再辗转引入中国的,所以被称作“洋芋”。无意间欣赏过荷兰印象派画家凡高的名作《吃土豆的人》,被灯光笼罩下宁静祥和的氛围所震撼,简陋破败的屋子,质朴厚道的劳动者形象——粗大有力的手掌似乎没洗净泥土,安于天命的神情带了某种宿命意味,熟悉得叫人心中隐隐发疼,尤其饭桌盆子里的土豆,圆圆的,热热的,一定散发出浓浓的香气,竟与陇中土豆存在直接血缘……那远涉重洋的种子,一旦扎进陇中的黄土,便相见恨晚难分难舍了。高大巍峨的六盘山横亘于陇中东部,造就了十年九旱的严酷现实,也为土豆生长提供了适宜的土壤和气候。陇中高原不遭遇土豆,是陇中高原的遗憾,土豆不落户陇中高原,是土豆的悲哀。黄土里滚大的陇中人,对土豆有着无与伦比的感情,三天不吃便馋得不行,好像身体和日子里都缺了什么似的。当然伴随生活的改善,土豆不再是陇中百姓饭桌上的主宰,但聪明的乡亲们在传统烹饪的基础上,想方设法变换厨艺,煎、炒、烹、炸、烧、煮、炖、扒、烤,十八般武艺全配上了用场,烹调出几十种美味菜肴——土豆丝、土豆条、土豆片、土豆泥、土豆羮,土豆饼……每个类别又随火候、手法及作料的不同,风味迥然有别,比如仅土豆丝的名目下,就有醋溜、青椒、麻辣、酸辣、家常等等,陇中人吃土豆,可谓吃出了花样,吃出了水平,吃出了境界。
高原黄土千百年不变,干旱气候也千百年不变,陇中人只有在种植上狠下功夫,在品种培育上着意创新,并且通过最乡土最实惠的想象,给了土豆们最诗意的命名:“黑美人”“糙西施”“蓝妃子”“胖妞妞”“红媳妇”……眼下,这些性情独具的陇中“美人”们,早已“红杏出墙”名满天下,通过朴实的包装,等于穿了素雅的嫁衣,乘坐现代化交通工具,远嫁大江南北,远嫁全国各地,甚至漂洋过海衣锦还乡,去美洲、欧洲“娘家”展示她“历尽磨难”后独特的陇中品质。
陇中土豆,品质如花绽放,盛开在百姓的饭桌上,盛开在中国的记忆中,盛开在历史的坐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