镌刻的信仰

22.09.2014  11:35

  原标题:镌刻的信仰

  作者:徐 涟

  从窗户望出去,是垂杨柳,李广桃树和近在眼前的沙丘。那么切近,仿佛伸手就能抓到灼热滚烫的沙子。柔和的沙丘曲线,向两边绵延伸展,白色的天空,向上再向上,才呈现出蓝色。窗外的风景就这样入眼入心,没有远近纵深,分明中国画的景致,寂寥无声,凝固在时空的永恒当中。瞬间,我迷失了自己。

  这是在敦煌。沙丘就是鸣沙山。我们住在鸣沙山脚下。

  从飞机上俯瞰,连绵不绝的灰白色沙漠,灰褐色戈壁,道道伤痕似的雅丹地貌,以及远处终年不化的雪山。纵使在心中已经揣想过千百遍,你仍然会惊叹大自然不可思议的伟大神力造就了这沙漠中的神秘奇观。祁连山的雪水切割开坚硬的岩石,冲刷出千沟万壑,顽强地奔流在干涸的大地上,带来了泥土,也带来了绿洲,也因此诞生了这个古称沙州、今名敦煌的城市。

  然而仅仅是自然的伟力还不能够造就敦煌。一千六百多年前,一个叫乐僔的和尚行脚至此,看见了鸣沙山东麓那耀眼的佛光。于是,他在坚硬的石壁上开凿,开始塑造心中的佛国形象——莫高窟。自此之后的一千多年里,在这古老的丝绸之路上,谦卑地索取土地馈赠的人们,在极端艰险的生存环境中,创造出了极端丰富的精神存在。莫高窟、西千佛洞、榆林窟、东千佛洞以及肃北县的五庙,现存洞窟总计八百一十二个。敦煌,因为信仰的镌刻,才由此成为敦煌。

  自乐僔开窟造像以来,莫高窟经历了北凉、北魏、隋初、盛唐、大宋、西夏、元朝……莫高窟七百三十五个石窟中,有四百九十二个石窟有佛造像,布满彩绘壁画,既描绘出人们祈祷憧憬的天国,也把人世间的耕种织造等等一切美好留在了画面上。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都将这里作为安放灵魂的地方。因为,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在生老病死面前,都一样平等。但当然也有不平等。捐赠大量资财建造石窟的达官贵人,以供养人的形象,起初出现在画面不起眼的最下方。渐渐地,他们在画面上的位置越来越重要,到最后甚至变得比真人还大。而建造石窟的工匠、画师,却没有留下一个名字。时光流转,峨冠博带的贵人尽管面目依然清晰,他们的名字却早已湮灭在历史的深处;而那些默默无名的工匠画师,却因为彩塑壁画的存在而凸显自身,他们一笔一画地创造了敦煌的历史,也将自己永远留在了敦煌的历史当中。

  敦煌地区干旱少雨,气候寒冷,冬天气温时常下降到零下30摄氏度左右。那个叫乐僔的和尚,“戒行空虚,执心恬静”,执意要在这样的荒郊野岭修行。后来又有叫法良的禅师跟随,自此,僧侣们在石窟修行、居住、瘗埋。我至今仍疑惑不已:在无数个漫漫长夜里,他们如何忍受着饥饿与寒冷,在万籁俱寂中挑战着身体的极限,更抗拒着怀疑、失望、幻觉、迷惘、否定?《大唐西域记》中,玄奘记录下了常人无法忍受的艰险困苦,也记录下九死一生中,每当人困马乏不复能进之时,便卧倒沙中默念观音……是信仰,犹如那道道金光,显现出千佛的形象,引导着一代代苦修的僧侣一步步走向觉悟。信仰的力量如此强大,能抗拒那大自然的百般折磨,也能抵挡内心的魑魅魍魉。

  至今,我们仍然无从想象,在那物资匮乏、生活动荡的时代里,无数个精美绝伦、叹为观止的彩塑壁画是如何从坚硬的岩石中一凿一斧、一笔一画地被创造出来的。在昏暗的光线中,整窟十几、几十平方米的壁画,每一笔每一画都一丝不苟,甚至人物须发根根清晰可见,这需要耗费多少心力!每个石窟的壁画都从四壁一直画满整个窟顶,没有外光的时候,洞窟里一片漆黑,即便如此,没有一笔敷衍。我想,那一定源于信仰,由信仰而生的光,早已照亮了黑暗,也照亮了心灵。时至今日,由信仰而造就的敦煌艺术,已成为中国佛教艺术的典范,成为人类艺术的瑰宝。

  我穿行在不同时代建造的石窟中,敦煌研究院的讲解员令人印象深刻。没想到学旅游专业的一个年轻姑娘,能以学术研究般的严谨态度,将艰深难懂的研究成果转化为娓娓道来的一个个故事,吸引着大家。敦煌研究院常务副院长王旭东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多年,他告诉我们,今年是敦煌研究院建院七十周年,工作超过五十年的研究者大有人在。我想起画家常沙娜的展览中,她的父亲、敦煌之子常书鸿先生描绘的敦煌。那时候物质生活的匮乏,非今天所能想象!我问王院长,如今年轻人能否在这里待得住?他说,五年是个时间节点。从各大城市各大名校毕业的年轻人怀揣理想来到这里,但只有熬过五年,才能最终把根扎在敦煌。下午,研究院安排我们参观为建院七十周年纪念而举办的“心灯”——李其琼艺术展。这位默默无闻的敦煌人,终其一生坚守在石窟临摹壁画。青春与孤灯做伴,长夜与壁画共眠,她并没想过值或不值这样的问题,只是在来到敦煌的六十多年时间里,每天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知道她名字的人也许并不多,她却在赓续石窟艺术的传承中成就了自己,让我们在遇见敦煌的时候总要遇见她。

  这天的最后一项活动,是有关传统文化传承与创意产业开拓的讲座。报告厅里坐满了敦煌研究院的年轻人,衣着素朴,神态安静。我无意中发现一位瘦小而矍铄的老人坐在了最后一排角落的位置。她剪着短发,头发灰白。我认出来了,她就是将半个多世纪的生命全部奉献给敦煌的樊锦诗!她悄悄地来,听完又悄悄地离开,不留一点寒暄的时间。我默默地想着五年和五十年的区别。五年,还无法抵御欲望的纠缠,三十年、五十年的沉淀,则抛开了功名利禄,抛开了得失计较,将对事业和艺术的理想淬炼成信仰。而如今,有多少人能够坚守这样的信仰,愿意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给事业,安安静静,只做自己喜欢的和应该做的事?

  我坐在胡杨树下,于丝丝凉风中陷入沉思。往莫高窟的路,本是一条朝圣的道路。一千多年前,来往丝绸之路的人们千辛万苦赶赴这里;或是附近的居民,扶老携幼,一步一步走来山里,表达无尽虔诚。然而,我们今天到达石窟实在是太容易了些。从北京直飞敦煌,不过2小时40分钟。从敦煌城里一路坦途,直达莫高窟停车场,下车,站定,眼前就是举世闻名的九层楼!这样的便捷,这样的容易,又如何奢望激动、震撼、深刻、独特的个体感受?这一切来得太舒适、太理所当然,以至于让我们忘了,这原本是凝结了怎样的凄苦艰辛,才羽化而生的瑰丽绝伦!

  也许有一天,背一身简单的行囊,从敦煌数字展示中心出发,在炎炎烈日中,伴着尘土和沙砾前行,耗费几个小时,全身汗水湿透,穿过河水丰沛的大泉河,走过一排迎风摇曳的胡杨树。我,追着信仰留下的光辉,又一次来到敦煌!

  《 人民日报 》( 2014年09月22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