锄头

24.08.2015  11:44

    在桑麻阡陌之上,大野深壑之间,锄头是种田人必备的精良装备之一。种什么样的地,以及对庄稼的态度和期望,是从打一把好锄头开始的。

    我上小学时,全村人还没有其它营生,都以种田糊口,靠务农养家。那是农业最鼎盛的年代,小镇的十字街道专卖锄头。各式锄头依次摆放,大小不等分门别类挂在墙上,就像一场展览会,供络绎不绝赶集的农夫们来挑选。

    街市上所见的锄头是一般的锄头。真正把锄头当回事的农夫,需专程登门铁匠铺去定制。小镇的铁匠铺有许多家,相对有名的就有孟家山的王铁匠,武家头的武铁匠,吴家坪的刘铁匠,上街的赵铁匠等等,去他们家打锄头的人们经常排着长队,守在灼热的铁炉旁静候。

    人们对锄头的情分,高过对待家里的耕牛。农夫对锄头的重视,是虔诚的。

    看铁匠打铁,是我曾非常热衷的事。那些废铁,在焦炭火的熔炼下,化为铁水,铁匠按照模具制成锄头,扇子样的叫扇子锄,等宽的叫平锄,供小孩玩和锄韭菜地的叫雏锄,还有使用更为广泛的头,锄头用来锄草,头用来挖地。好铁匠的锄头,是经六道工序锻打和重锤后,砸上铁匠铺的印迹,才出铁匠铺或上市的。暑天去铁匠铺,铁匠们光着膀子,抡着大锤,火花四溅,场面盛大。

    好铁煅好钢乃锄中上品,好锄头下地,在划入泥土和草根时,因为锋利而钢音清脆,因为精密而牙口飞快。好锄头掂在手里分量重,锄套与锄面的角度大体呈70度,过于弯曲或过于直展,都不利于劳作,一赶不上效率,二使不上劲。

    好锄头与好农夫为伍,就像良田遇着犍牛,是好知音,好搭档。只有这般绝配才能达到劳作上的心手合一,游刃有余,除草不会除掉禾苗,挖地不会栽入泥土,锋利有力,又轻而易举。

    我曾随父亲走数十里路,拿着家中多年废弃的10多把锄头去沙坝的一个铁匠铺打锄头。那些废锄头经过铁匠的锻造和改制,就又煅接成崭新的锄头,煅好的锄刃呈月牙儿的形状,仿佛对着爱它的农夫,憨憨地笑。

    对锄头情愫最深的情怀,是我刚上小学时学过的那首古诗《悯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因为在农村生活,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对这句话的体会十分深刻。多少个春夏秋冬的黎明时分,父亲母亲每天出门的标准动作,就是把锄头架到肩头,出村,上地。长大懵懂懂一些事之后,在我把锄头放在肩上替父母分担过一些农活时,我感觉扛在肩上的锄头,正是父母乡亲们扛着的生活,艰苦,清贫,沉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繁忙的农事和倒茬的稼穑里,碌碌不息。

    直到一把铁黑的锄头,被泥土擦出锃亮的银光,直到锄头之躯,鞠躬尽瘁,圆弧的扇面一部分被泥土融化,老得缺胳膊少腿,呲牙咧嘴,或者断把,才会被放回耳房子的农具棚上,安静地歇息。

    这些东西父亲从来不扔,在父亲眼中,它们是功臣,替他打过江山。

    我已经好些年没有摸过锄头了。一个离乡的游子,常常在梦靥里扛着锄头,在暑假里漫山遍野挖草药,挖半夏,脖子上挂着布兜,挖一苗,装入布兜,攒多了拿到小镇上换点读书的零用钱,或者帮母亲打一碗醋,买一袋盐。

    前些日子回村里去,家中的农具棚还在。霉尘绕梁,蜘蛛走了,留下所结的浓密的网。我触摸一把把农具,泪花像10多岁的孩子一样奔涌。父亲一个人守着家园,守着他抡不起的锄头,还有务作不动的荒山地,无望地低叹。

    我劝父亲不要再记这些了,全村上下还有谁家在种地。你坚持到这份上,够对得起土地了。父亲自责,荒地是遭罪的,看不起粮食也要遭罪。哪一年再赶上饥荒,苦命的时候没到哩。父亲的担心纯属多余,但作为从饥馑年代逃生过来的人,他把粮食看得比命还重。

    父亲闲下来,就擦拭那些锄头,把岁月的锈斑一点点拭去,让锄头保持锃亮。仿佛要让它时刻保持扛起来就能去迎接泥土的姿态。拭掉铁锈的锄头,恍若蓝天上银光闪闪的机翼,在飞跃般的快感中,又一次开怀地面对大地微笑。

    这些年,我越来越隔膜地去揣测老人的心愿。给他讲许多我认为正确的大道理,讲经济的发展不用靠你的锄头去推动,讲国家有多少山中藏着粮库,父亲也望着我笑,但心里不是滋味。现在想来,我的话,可能伤了父亲的心。

    对一个一生拴在黄土地上的农夫而言,他永远都不会有弃锄荒田的想法。我有些功利有些庸俗了,完全没有顾及父亲的感受。

    一个一辈子荷锄辛劳的人,怎会轻易放下一辈子的生活习惯?悯农方能敬农,敬农方能食安。敬重锄头就是敬重粮食,父亲坚守种地的底线绝无错误。

    我越来越钟情和喜欢上了辛弃疾《清平乐村居》里的场景,一家五口人,白发翁媪,大儿在溪东锄豆,中儿正织鸡笼,小儿卧在溪头采剥莲蓬……

    这就是饱满的人间气息,我的亲人,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笑语山歌里,和风丽日下,挥舞锄头欢快劳作的田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