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一个男孩
那个年代,
有一件事,50多年来我一直没向任何外人透露过。
1
我小学毕业后本来就不可能再有上初中深造的机会了。因为那时最近的永登二中离家有二十多里路,必须住校学习。而家里只有腿脚残疾的母亲和我二人,母亲离开我是无法独立生活的。说老实话我是沾了1958年人民公社化的便宜,才有了继续上学的机会的,因为那时候到处都吃食堂,老母亲被安排到生产队的食堂里烧火,吃住都在食堂,我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去上我的学了。我被永登二中录取为初一新生,农村娃一跃成了吃商品粮、享受供给制的城镇居民。学校的食堂不但不要钱,而且还是吃饱为原则……
一到1959年初,形势就发生了变化,学校食堂不但开始限量,而且每顿打的馒头也越来越小,学生们也开始饿肚子了。农村生产队的食堂里,原先的馒头和面条饭也变成了拌汤,而且还越来越清了。好在妈妈也算是食堂内部人员,还能沾点多喝一碗清拌汤的光。当时国家给我们学生供应的口粮标准是每月33斤面粉,学校批准附近的学生可以不上灶,由个人从粮站把面粉买回去和家人一块儿吃。我不是学校附近的学生,无法回家去吃饭,但为了将属于我的口粮标准都能吃进自己的肚子里,我也向学校申请后办了一个购粮本,每月把面粉买回家(学校给我的助学金就足够买面),每周让妈妈烙一定数量的小饼子,我再背到学校里,就开水吃馍,有时也可在学生灶上打点水煮白菜什么的,我们把这样的吃法叫做“打干站”。这种生活虽然有点艰苦,但在大家都挨饿的形势下,我是很知足的了,因为那33斤的口粮标准在当时的农村里是绝无仅有的。
2
到了年底,我们生产队的食堂散伙了,人们都从食堂里打上面粉(每人每天的口粮标准相当于现在的7.5两)到家里做饭吃。这就给妈妈的生活带来了不便和困难;更不幸的是她又被生产队里跟羊群的大狗咬伤了腿,连炕都下不来了——情势所迫,我不得不辍学回家来侍候老娘。当时我向学校请假、办休学手续,给班主任、校长说了不少实心话,他们似乎都听不进去,始终就没有同意(可能是因普及教育的政策不允许学生任意流失吧),他们要我另想其他办法克服困难,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得背上被褥卷儿偷偷地从学校后门里溜出来回家了。我选择了顺铁路沿线行走,因为那里没有上下行人,我边走边让眼泪尽情地流淌——别了,我的学校;这一辈子我再不可能有上学读书的机会了!别了,亲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命运注定,我一生将是面向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我再也无心去想什么前途啊,什么理想……
回家后,我按时请村医到家里给妈妈打针、换药;精心地料理她翻身起坐、吃药和饮食等生活。半个多月后,妈妈才能自己下炕、拄上拐杖慢慢走动;一个多月后腿伤就基本痊愈了,我也便开始在生产队里上班、挣工分了。也许你会问:母亲伤愈后,你何不再去上学?——不能啊,食堂停办了,妈妈虽能自己在家里做饭,但每天担水、收拾柴禾、还要尽可能多的采挖野菜用来充饥,这些活,一只脚的妈妈都无法去做。
3
1960年春播一结束,食堂给每人每天供应的面粉又减少了一半(由12两减为6两,相当于现在的3.75两),人们都慌了神!都感到大难临头、度日如年!为了活命,大家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各想各的办法、各找各的路数——山区里有亲戚、朋友的,就去投奔亲友借粮、借面;家底好一点的人家,便拿出家里值钱的物件(绸缎、新布料、裘衣、个别人还有祖传的古董、黄白货等),到山区或生活好一些的地方去换粮;当时人们把这样的活动,讳其名曰“找措施”。我家既在山区没有亲戚,又连半件拿得出手的物件都没有;因而“找措施”就与我们丝毫无缘。还有的人家虽然也没什么路数,但他们却能抽出个人来到生活好一些的地方去行乞,半旬一月的,也还能背回来点吃剩的干馍和杂面。在顾不住“里子”的前提下,丢掉面子去讨饭,也不失为上策,(添粮不如减口)活命要紧嘛!而我因为妈妈,连出门行乞都不可能啊,奈何?——思来想去,我决定不上班挣工分了,全天候地到处去寻挖野菜(据说,王宝钏在寒窑里等薛平贵十八载,就是野菜养活的)。然而,刚开始还好些,但没上多少时日,遍川就很少见有什么能吃的野菜了,连榆树皮都被人们刮光了;而我呢?——还是只有一如既往地去挖野菜,因为尽管收获甚微,但除此而外,我还能再有什么办法呢?
这样的日子煎熬了将近一月,妈妈就被饿得浮肿起来了;我也已到了心慌乏力、十分难耐的阶段了。我清醒地意识到,妈妈身体的虚弱、饿垮的程度比我要严重得多,为什么呢?——我终于明白起来了:每顿煮野菜的清拌汤,她只喝两碗,就说饱了;但她硬要让我喝三碗、四碗,说你小伙子家,活动量大,不多吃点怎么行呢?还有,妈妈盛给我的拌汤,菜下面、碗底里还有许多小面蛋儿,当时我就问过,她说都一样,我的碗里也有。看着妈妈一天天浮肿起来的脸,我知道了,她的碗里肯定没有;——危难见真情,这是妈妈的爱子情怀啊!这是在面临生与死的关头,让我体验和享受着的无私的、伟大的母爱啊!
在大面积的饥荒面前,人们似乎都没有感情,都没有眼泪;只是难耐地、苦苦地支撑着。我心里好怕,怕这样的日子再不会维持多久,妈妈就会倒下去、紧跟着我也定然是活不了,——死神已经在向我们招手!……
4
万念俱灰、希望泯灭了。在无所事事中,我看见了放在柜子上的书籍——我的中小学课本、还有自己买的和朋友们送的不多的几本小说、诗歌等。心想应该将其清点、整理一下,把有用的书捆起来放在房梁上,想着让有幸活下来的人去看吧!从课本中间却翻腾出了我的购粮本,我战战兢兢地将它捧在手中,仿佛在黑夜中见到了一线光亮。我惊喜得几乎晕了过去!——我和妈妈命不该绝,有救了,有救了!……然而,待头脑冷静下来以后,我又想:辍学近半年了,新学期开学后,粮店和学校如果进行过核对和清理的话,这个粮本一定是会被注销了,那它将是一卷废纸,岂不是空欢喜一场?然而,不管后果怎么样,我都要去试一下。粮站在龙泉寺,与学校相距五六里路,不可能碰上老师和同学的;粮站的人又不认识我,也不会知道我已不是学生,怕什么?主意拿定后,我立即去找队里的会计、保管,以给妈妈买药为由,借了几块钱,回到家里又给妈妈说了声:“我有要事,去找个人,天黑了才能回来。”然后背上黄帆布书包就出发了。
自辍学回家后,我再没顺着公路往下面走过。以往走到学校觉得都较轻松,而今天的路近了五六里,却把人走得腿酸腰困、汗流浃背。到粮店附近时,我从书包里取出红领巾、校徽,把自己装扮成在校学生的样儿。再往前迈步时,心却跳得厉害;我怕营业员说:“你这粮本早就作废了,你来充什么麻趟?”我是经不住拷问的,就只有抛下粮本撒腿就跑,他们会不会抓我呢?……胡思乱想了一阵后,我还是硬着头皮一步步地走到了柜台前,双手递上了粮本。那营业员翻看了一下说:“你已4个月没买面了,今天买多少?”我心里顿时觉得热乎乎的,嗫嚅着嘴说:“我……没钱,先开一月的吧。”于是,付款、开票,很利索地从粮店内背出了多半袋面粉。
心里一高兴,压在肩上的面袋子也不觉得那么沉了,一口气背到席家山子才停下来,我不敢往前走了。上面的青寺村是我的外家窝子,又是我上过小学的地方,若碰上亲戚和熟人,怎么说呢?所以我就决定从这里过河(四五月份庄浪河干涸得基本无水)。到河西岸俞家营与石咀子之间的毛柳灌木丛中,放下袋子一看,西山顶上的太阳还有半人多高,我仍然不敢再走了。因为已到了我们本大队的地界,有人要盘问,你从哪里背来这么多面?我还是无法解释。就只好在灌木丛中暂作休息,这时肚子早就饿得咕咕直叫、实在难耐;在左顾右盼中,发现了一棵小榆树,我赶忙捋了几把榆树叶子,嚼进肚中才安稳了点。待暮色降临后,我才又背起面袋,顺河滩一直走到家。大门半开着,妈妈却还拄着拐杖倚门等我,她扯着哭腔说:“这么迟了,还不见来,急死人了”!我鼻子根一酸,泪水就涌满了眼眶……
5
我是上年12月初辍学的,一回到家里,生产队的食堂里就给我按标准打了面粉。(大、小队的干部,谁都没问过我关于户口的事,记得当初上学时也好像没有往学校里迁过户口)国家供应的面粉我也是前两天刚买回来,我还庆幸沾上了半个多月的供应面粉的便宜呢。我以为不论什么地方、哪个单位都不可能有双份口粮标准的个人存在。所以把那个“粮本”的事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没成想到头来它却成了我们娘俩的救命稻草;是它将我们母子的命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真是不可思议!间隔了一段时间,我又大着胆子偷偷地去了两次龙泉粮站,背回来了两个月的面粉。这从天上掉下来来的“措施”,使妈妈的浮肿渐渐地消下去了,虚弱的身体也得到了较好的恢复。接着新粮就下来了,情况比上年也稍有好转。就在这一年青黄不接之时,我们260多口人的一个生产小队就饿死了3个人。我们家先前的饥饿情势不亚于这几家,但我和妈妈却安然地活了过来,——侥幸,真是侥幸!
从此,我再没敢继续造次,去充买商品粮。因为在那样的年份里,若被查出来就是我的大问题,犯错误事小,我们能够退赔得起吗?这是一个藏在我和家人心底的秘密,是我们与死神擦肩而过的难忘经历。
□李万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