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的冬日
日历显示已是冬天了。生活在钢筋混泥土的石头森林里,每天这栋楼出来,那栋楼进去,丝毫感觉不到季节分明的变化和层次,或者说,人为的因素使这种变化和层次感逐渐减弱和消失。
以前生活在乡下,四季分明,地里的庄稼和那些野生的植物、花花草草会率先告诉你每一个季节的来临。农民是最顺应季节而追赶农时的,他们不会每天翻看日历,但是他们有一双超灵敏的眼睛和超感的心灵。
冬天的时刻,蒿草、狗尾巴草都开始枯黄变干,特别是蒿草,一到冬天就被季节冲刷的坚硬黑漆,兀自长在那里,有一股不屈不挠的气势。直到有雪落到枝头都压不弯它坚挺的枝干。家乡的农人到了冬天,喜欢割了成捆的蒿草,背回家去,用来做烧火炕的引火柴,或者用于灶火烧饭之用。近几年因为果园的大量种植,每年修剪掉的闲余树枝已够一个冬天燃烧之用,再也没有人去山洼沟边找寻蒿草了。那些蒿草则长成了一道不灭的风景,在逐渐凋落的乡村显示着最后的繁华。
冬天,农村是要烧火炉的。早晨,风把没有落尽尚且残留在枝头的树叶刮地满院都是,父亲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清扫院落,母亲则喂鸡喂鸭。奶奶用了素日劈好的木柴,燃起火炉,爷爷早已出去散步了,锻炼对于爷爷来说,每天早上必不可少,一年四季从不间断。只有我睡在热乎乎的火炕上,虽然早已醒转,就是不想起床,一想到要把自己放置在寒冷的空气中,就特舍不得离开这温热暖和的热炕头。继续捂了被子,把脑袋缩在里面,等到火炉烧旺了,炉子上的水滋滋的在整个房间窜起来的时候,房间热气弥漫,我才肯穿衣起床。
其实最好玩的,要数落雪的早晨。这雪许是先一天晚上开始下的,许是半夜开始下的,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睛习惯性朝窗外望去,哇,下雪了!这时,便不等大人喊叫,快速穿衣下床,脸也顾不上洗,更不用说早餐了。一溜烟跑出去,比兔子还要迅速一千倍都不止,拿了扫帚、铲子,开始扫雪,其实我哪里是想扫雪,只是想玩,感受这雪花的肆意和清凉。一会儿小手就冻得通红,但仅仅片刻过去,全身上下,包括手便热乎起来了。扫了老半天,家里的院子被我弄成了巨大的花脸。这时,父亲就会接过扫帚,重新再扫一遍。我已经顾不上管这些了,即刻又跑去疯玩了。
最有意思的是清扫大门口。因为在家乡,人们的住宅都是一户连着一户,等到院子里的雪清扫完毕,便开始扫大门口,顺着院门口一直要扫到大路上,而且必定得是和另外一户人家扫的路相接起来。这时,如果恰巧你站在那里,放眼望去,大雪纷纷扬扬,所有的房子、树木、旷野被包裹在一片白色的雾团里,只有那条贯穿村庄的小路,蜿蜒着露出暂时的黄土模样,但只一会儿,又会被雪覆盖。勤快的人家,每天要扫好几遍的路面,以供行人出门行走的方便。
最愉快的,当是雪融的时刻。一连几天的大雪终于止息了,吃过饭的正午,太阳明晃晃的照着雪野覆盖下的村庄,似乎地球上此刻只有这么一个温暖的所在。人们三三两两陆续从家里走出来,男人围聚在一起,抽着廉价的纸烟,谈论一些事情,一会儿国家大事,一会儿牛羊马驼,偶然会闲扯一句开商店的张寡妇,惹得众人哈哈大笑。笑声扩散在空气里,连积雪似乎也带了笑,在光的温度下,震的簌簌落了一地。女人则乘着许久不见的阳光,翻晒柴火。老人蹲在麦草垛前吸着旱烟,娃娃们围绕着大黄狗逗弄着,疯玩着。阳光激烈的时刻,便有融化的雪水,顺着屋顶的瓦檐流淌下来,一会儿地面就湿润蜿蜒,一道一道的水流四散而开。路面、打麦场上,也是雪消融的痕迹。
此刻世间所有的繁华都堆积在了这个宁静温馨的村庄,却又是独自存在。许多个冬日,日子就在这静水流深般的时光里流淌,那些稍带的热闹和繁华如同溅起的水花温润着世代人的心。
时间推着记忆愈走愈远,唯独冬日的村庄成了心里一道宁静的港湾,存在于时光深处,一尘不染,是唯一不被雕琢、超然世外原始的存在。那白、那纯、那明净,还有流失掉的昔日繁华。
在这个阴郁不见阳光的冬日,当雪花在石头森林的上空翩然落下的时刻。在大工业高科技物化充斥的今天,走在高级的硬石板路上,周围车声轰鸣,空气中温热一片,无有清凉之感。我知道,真正的冬日,已成了再也无法回去的旅程。村庄,成了生命里某一时期的一个坐标,而不再是实际生活中一个具象。人生的列车是一趟单行道,在这趟车上,每个人都是前行,无法后退,无法回归。比如,一处遗失的村庄,一段消逝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