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安民的隶草园地

12.01.2015  13:59

    东晋的王右军曾在书信中谈到过一个不太被人重视的问题,他称自己擅长隶草,因为那个时代横平竖直的隶体盛行,可端庄周正的面貌里有书写缓慢的缺憾,往往不能和思维快速的表达同步,这就逼迫着人自寻途径,——当然并非凭空创造出新书体,而是减约笔画或上下左右连接,以草且有度的方式形成别样的书写法则。对王右军(他只是当时典型的代表)的这个变化,据史载有“减笔至不可识”的描述,但我觉得他于前人脚下盘泥久了能师古融化,尽管大胆的过了头,阅读起来存有困难,却真胜过那些个安于现状的做法。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书法教授陈仲明在《论王羲之草书与草书史的发展》一文说及了草书的流变,有一节曰,“中国草书经过由章草而今草,由今草而狂草的多种形式的递变及不同风格的形成。以草书冠东晋、开南朝而影响至今的王羲之,之所以成为后代宗师,是由于他善于变乱古体,以笔姿矫健雄逸,体态遒媚秀婉,风格清新流便而自立风标。较之于古,富有开宗立派之新意,施之于后,具有开导启迪之内蕴。”陈先生乃书家出身兼理论研究,自然陈述的条理分明,对我们开拓视野帮助极大,不过王右军自称所擅的隶草是否即指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或其余他的哪一部传世的书帖属于隶草体,读了全文并无明示,甚为可惜。恕我斗胆猜测,《兰亭集序》大约不应归入“书圣”改良古体之一种的隶草吧。

    以上讲的都是不取笔搦管人的话,大家听了觉得不以为然也是件正常的事情,但我们不该忽视毕其大半生的精力在隶草间苦心研习梳理头绪略有获得的书家,哪怕他既非职业角色又非当今社会名流。贺安民先生我认识仅一年多,从交往中知道已年近七旬,陕西西安人,早年间落户兰州,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甘肃首届书法家协会理事,少年时期师从关中著名书法家茹欲立、茹士安父子,书追两汉碑版,精研夏商周金文,对秦汉简帛及砖瓦文字、敦煌遗书、西域出土的汉晋残纸亦有较深的涉猎。五十多年来,他常常花去半年或一年的时间,专门临习某种字体,阅读相关的资料,然后便像着手煎中草药一般做些奔涛溅沫的合成工作,那过程全是苦涩呵。前几日与友人去看望,见他又回头在隶草上用功,遂就秦汉简帛同隶草、章草、行书间的关系,还有他的探索体悟进行了问教。贺安民先生说得好:“学习中国书法,两个人必须重视,王羲之与颜真卿。前者从秦汉篆隶的笔意里开辟了平铺加绞转的新境界,很像一名舞者将原本平静状态的绸缎忽然舞动了起来,气脉贯通下加快了书写速度,影响到后世草书的形成。颜真卿以篆籀之气解决了书法上的提按,结字宽博雄强,不被二王束缚,杀出了如忠臣烈士般的书风。我写隶草,实在是闹着玩,而这玩完全走前人的路数的确不假,很虔诚地研究他们,学习他们的精神。我幸运的是,他们见过的我见过,他们没见过的我也见过,那么思想上遇到的障碍很快能清除,比如字的草写法,秦简汉简里翻开就有许多,楚简也不例外(贺先生强调,有些研究者非要把秦简、汉简切割的泾渭分明的观点欠妥,因为汉承秦制很多年,直到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际才有了改变),由此可知王羲之擅长的隶草应是在参阅了简牍的基础上升华的。我怎么办?

    “经过长期的思索和大量的临摹,直到今年终于发现自己的隶草可以这样写,结体取隶书趋扁的态势,那么省略笔画时的引带连绵自然会横向发展,这样做的结果,既显浓郁的古意又别于许多写草字的举体竖长的特征,加上自己对楚秦汉简及帛书的熟悉程度,书写时不经意的再杂糅些它们的味道,创新实实谈不上,无非是想流露个人强化训练后的书艺志趣罢了。我有一闲印,上刻‘武陵源中一耕夫’,也就是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只顾耕耘,不管收获,倘若读者看了受到启发,则我的实验就利众,反之,我只好竖起一块‘此路不通’的牌子,提醒人少走弯路,也是很满足的吧。”取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境界,去耕种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其情思不能不算高古,更紧要的是写的字亦复可喜,笔法劲雅,体态质朴,善能变幻,全以神行出之,跳脱的情绪表面上读来似乎随心所欲,骨子里却峰回路转,潜隐着吮吸前贤养料时于欢喜下萌动的亢奋之情,此等创作正是我向往的古风新貌一路者也。

    苦雨斋主有云,“有些人种花聊以消遣,有些人种花志在卖钱;真种花者以种花为其生活,——而花亦未尝不美,未尝于人无益。”这话正好拿来助我们懂得贺安民先生独立耕作的艺术美与不在乎功利的纯真性,并愿在文末诚挚的随喜礼赞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