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太阳洗礼的明海古城
站立在两千多年前的一段记忆前,我是一个不速之客,从残存的城头翻滚而来的沙尘,是古人对我的愤怒,因为我陌生而沉重的脚步,又一次惊醒了那千古不变的往事。
城门是厚重的,落满了年年月月的艰难困苦。我是背负着丝绸古道遥远的驼铃声和嘶烈的西北风走来的,太多的沧桑让我已经虚弱得老了许多,手中的杨树枝拐杖被风雪削成祁连山的褐色。
眼前的城池方方正正,在万里无际的沙漠之中沉睡着。太阳的利剑,让古城颤栗成一地废墟,赤裸裸倒塌在松软的沙土中。生长在巴丹吉林沙漠的芨芨草拧成的绳穿透城墙的全身,坚硬的筋骨被远处吹来的冰冷的野风一次次清晰地梳理。高扬着头的沙尘翻滚着,用一种王者的气派,蔑视着脚下的一切。风过后,沙土中的古城又一次慢慢站立起来,骨头是硬朗的,挺立成永远不倒的姿势,漠视着沙海,迎接着太阳,欣赏着城角下一棵绿绿的骆驼草。
古城前,我的心是沙漠中一块四分五裂的玛瑙石头。面对着这心存敬畏梦中永远抹不去的身影,有一种父亲般太多熟悉的亲情,有一种历经磨难深入灵魂的苦涩。冷漠的风从脸上无情地掠过,翻开一页页曾经走过的征程,古城的经历在眼前流动。一种从未有过的羞愧从心底涌动。古城一天天在与风沙搏斗,海子湖在守望中一年年消瘦,而我又为古城做了点什么?于是,兴奋和内疚融合成一行行热泪,漂流在金黄色的沙漠之中。我抚摸着残缺的城墙,感悟到千年留下的体温,心与遥远的那段历史在同一个脉博上跳跃。
曾几何时,一串缓慢走动的已经老了的驼队,用一种最平淡的心态,用一种最简单的方式,把欧洲与中国连接在一起。从此,在裕固人的生活中出现了一种苍劲不变的节奏,驼铃在无际的巴丹吉林沙漠中响彻云霄,西部也把最辉煌的一段历史留存在了这座古城。
在浩瀚的沙漠中,鸟的声音是清脆的,清脆到可以让一切都全部沦陷,我也被圆润的鸟鸣淹没。从古老的胡杨林中看不出死亡的威胁,没有盛开的花朵,只有一团团白云从头顶轻轻地飘过,留下支离破碎的一些脚印。
古城边是一池清澈的海子湖。我可以肯定,正是有了这沙漠中的生命之源,才造就了这以湖为名的明海古城。湖水被四面八方的盐碱包围着,湖边泛着白白的光,稀疏的芦苇草顽强地生长着,坚守着茫茫黄沙中最后一片绿色。古城的影子浸泡在湖水中,听不到战火纷飞的喧闹,也看不出漫漫丝路的颠簸,多了些宁静,多了些温柔,也让我一次次把目光投向远处隐隐可见的祁连山。祁连山顶上皑皑白雪忠实地守护着一个承诺,用一生陪伴着古城的风风雨雨。
一位放牧着山羊的裕固族老阿娜(裕固族语奶奶)把羊群从太阳染红的沙坡头上赶走,身上已经有些陈旧的裕固族长袍被强烈的光削割成一张剪纸,红色的帽缨在风中飞动。老人的双腿胡杨树枝般弯曲,踏实的脚步却在沙土上扬起一道迷人的风景。她唱着一支忧伤的古歌,听不出歌词的内容,但那牵人魂魄的曲调,和这座古城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永远定格在了我心里。
烽火台已经沉睡多年,历史早已成为一座高耸的纪念碑,狼烟滚滚成为一种过去的回忆,马蹄声声也已失去往日的惊魂。古城用已经并不完整的形象,向每一位追忆那段历史的人,诉说着西部曾经的强大,诉说着丝绸之路为今天带来的繁荣。
我常常担心,不知哪一天,这座伤痕累累的古城一夜间会在我面前消失,如同那次沙漠中消失的我放牧的那群忠诚于我的羊群。我想,有时候消失是一个谜,我也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和一座城池一样悄无声息。那是一种痛苦,还是一种升华,可能没有谁能真正诠释。
太阳又一次温暖了古城,我全身的血液在燃烧。古城的记忆再一次被激活,我仿佛听到驼铃声从遥远的地方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