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深
江子
如果中国古代诗文没有草木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没有“参差荇菜,左右流之”,“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摽有梅,其实七兮”,《诗经》里的爱情就没有现在那么甘美。如果没有“杨柳依依”,“采薇采薇”,《诗经》里的离家与思乡就不会那么让人揪心。是记载的大量草木让《诗经》洋溢着浓郁的诗情,散发出永恒的诗之清香。屈原的《楚辞》中更是草木葳蕤。“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离骚》),“捣木兰以矫蕙兮,糳申椒以为粮。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九章》)。这部中国最早的浪漫主义诗歌,有理由怀疑诗人是在异香扑鼻的山林中写的。可以说,中国文学的浪漫主义传统,如果没有草木的加入,那浪漫主义不过是街头的杂耍,舞台上矫情的表演。浪漫主义的精神内核——理想主义和自由精神,就会失去坚实的依托。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这一篇影响深远的中国乌托邦寓言,如果少了“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这样对草木描绘的句子,没有桃花林的引导和桑竹的修饰,那所谓的桃花源不过就是古代自我封闭不值得向往的贫民窟。——是草木的装点让桃花源成为中国文化中人人向往的诗性彼岸。
唐诗宋词中,如果花不开,草不长,林不茂,如果没有“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没有“无边落木萧萧下”、“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没有“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没有“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熏风暖摇征辔”,那唐诗宋词就不会如此元气充沛。没有“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这样含蓄表达爱情的诗句,我们会以为杜甫从来只有一副忧国忧民的表情。没有“和羞走,却把青梅嗅”,我们对李清照的少女模样就无从把握。是草木构成了中国古代诗文的底色,让中国诗文获得了自然的滋养,诗歌中的情感,因此虽过千年依然鲜活如初。
草木与中国画更是源远流长。几乎所有的中国画都与草木有关。那画中的山水是以草木作肌理的——满纸峰峦叠嶂瀑流云飞中必有草木摇曳。梅兰竹菊是花鸟画中的四君子。鱼游水藻,蜂蝶恋花,蝉栖枝头,虎啸山林,所有的花鸟画必从草木中提炼精神。葡萄喻为多子,瓜果喻为丰收,莲花喻为高洁,桂树喻为富贵。中国画面上,草木葱茏,皆是对美好生活的祝福与期盼。
音乐是与草木联系紧密的艺术。笛和箫是竹子做的。二胡、琵琶、马头琴是木头做的。古琴也是木头做的。制作古琴的木材,据说除常用桐梓木外,还用松、杉、杨、柳、楸、椴、桑、柏等。取材时间也有讲究,如取于暮夜阴雨之际,琴声就会清亮美妙。有云:“(唐)雷威斫琴,遇大风雪中,独往峨嵋酣饮,着蓑笠,入深松中,听其声连延悠扬者伐之,斫为琴妙过于桐。”制琴者认为草木有灵。我特别疑惑,一棵长在深山老林的树与一棵长在村中人居深处的树做出来的琴,会有怎样的区别?是不是出自深山老林的琴声要清寂悠远,要更出世,而出自人居中的就会入世得多,充满俗世的欢愉?那音乐的源头,是否与草木有关?那草木摇曳的自然声响,算不算最美的乐声?
(摘自《散文》201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