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凉玉门关

16.05.2016  04:50

    因了一首诗的召唤,我们千里跋涉,深入茫茫戈壁,探访守望千年的玉门关。由于它的声名过于显赫,从出发之际,我的心底就充满虔诚。张骞、班超的出使足迹,丝路古道上必经关隘所拥有的怨情别绪,不久我就可以触摸,可以呼吸视听。

    出了敦煌市往西北走,不足百里,已经踏上玉门关的热土。也许是愿望过于挚烈,当远远看到一方城堡,孤独地伫立在荒漠戈壁中,显得落寞、平凡甚至渺小时,我多少有些失望。目力所及,被称为小方盘遗址的关隘,仅仅像一座两三层楼高的四方形土墩,墙高十米,上下各三米、五米,在辽阔无际的戈壁,毫不起眼。阳光灿烂,风也大,慢慢走近玉门关,感觉像是走进一个远古传说。城墙黄土夯就,粗糙厚实。西墙有门,进去,内城空空如也,四周围墙,地面黄沙,几蓬骆驼刺,北墙有个三角缺口及两三个不规则凹槽,仅此而已。用手轻轻抚摸城墙,粗砾、厚重,有些许闷温。作为建于公元前111年左右,西汉以来的都尉治所、屯兵之地的玉门关,因隘守丝绸之路南道,身披大汉刚烈气蕴,位列通往西域各地咽喉,西域和田美玉由此进入中原,才拥有玉门关的美称。还听过一个传说,玉门关上曾经嵌有一颗巨大的夜光玉,晚上发出璀璨的光芒,指引荒漠中的商队,从此不再迷途。也听过一个推论,丝绸之路往前,是否还有一条途经玉门关的玉石之路,也未可知。所有这些,都让玉门关蒙上了一层神秘、奇幻的色彩。

    如今,这里再也听不到车马喧、驼铃响,见不到旌旗烈、商贾忙,只留这座约六百三十多平方米的黄土关城,孤独守望。但我觉得,玉门关其实并不孤独。远眺四周,沼泽、沟壑遍布,长城、烽燧兀立。往北,有长城及每隔五里、十里夯筑的烽燧,往东十一公里,有名为大方盘城的河仓古城,以及依稀可辨的村居、草垛等等,这些看似散落的古迹,与小方盘城雄浑相依,唇齿互存,组成了规模宏大的关隘群落。长城可拒敌,沼泽作屏障,河仓城供补给,南方另有阳关为侧翼,以犄角之势,易守难取,共同守护着丝绸之路的顺畅通达,虽身处大漠,玉门关又怎能孤独,怎能寂寞。

    眼前这片浩瀚的戈壁滩,由于玉门关的两千年守望,显得如此悲壮,却又充满活力,生机犹存。

    西北方的汉长城,仅四公里路程,抬脚即到。蜿蜒断续的残垣,最高四米左右,像高低起落的音符,应该是汉长城遗址保存最好的地方。黄土夯就,夹杂着芦苇、胡杨、红柳等砂砾,层次分明,粘结牢固。就在我对着汉长城肃然起敬的时候,却发生了让人震惊的一幕。长城边上有铁丝护网,阻止游客近前。距我三五十米的地方,一个四五岁的男孩,竟然钻过护网,登上一段矮矮的长城,兴奋地呼喊着,“蹬蹬蹬”地跑了一个来回!应该是他的父母,竟然笑着嚷嚷,下来,快下来,怎么跑那上面了。言语之间,听不到责备,更像是担心自己的孩子会摔倒。我听到了长城的呻吟,感觉到了自己的愤怒,也看到周围很多人谴责的神色。看着这家人快速离去,我一阵悲哀,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在面对古迹、亲近自然时,能够懂得敬畏,懂得呵护。抛开时光的无情侵蚀,对于古迹的人为损毁,才是让人更痛心的事。

    长城周边,有烽燧威仪、警觉,千年不倒,其中有当谷燧烽火台,残高七米多,仍然巍峨挺拔,雄姿依旧。甚至还看到了很多“积薪”,即被涂上泥砂,以防大风刮走的草秸堆。积薪可白天点火,夜晚放烟,作敌情传递用。相比黄土砂砾,这些汉代的柴草,尽管外部已呈石化状,但仍然显得温馨、柔软,充满动感。正是有了这些柴草,通过燃烧自己,才使长城和烽燧有了存在的意义。

    黄昏时分,我们赶往疏勒河以南,被称为大方盘城的河仓古城,这是汉代“昌安仓”遗址,为玉门关守军的粮仓。夯土版筑的长方形仓储,东西长一百三十多米,南北宽十七米。我绕着仓体转了好几圈,相比小方盘城,这里显得更加雄伟、阳刚。尽管墙体多处坍塌,存留的也千疮百孔,甚至被多处镂空,剥蚀成了一截残柱、一段孤壁,却依然改变不了整座古城的轮廓鲜明,气势恢弘。承担警戒、瞭望功能的角墩,一个依然屹立,另一个已轰然倒塌,巨大的土墩凌乱散落,我几乎能听到它坍塌时发出的轰鸣。太阳快落山了,残阳似血,昌安仓通体赤红,像在茫茫戈壁中,熊熊燃烧。巨大的城堡,林立的残垣,像戈壁中的守护神,威武沧桑,尽心职守,这样的镜头,恐怕只有用“震撼”所能形容了。身处昌安仓遗址,忽然心生疑惑,如此壮观浩大的军仓,所提供的补给,怕是要远远多于小方盘城的消费能力。由此可否能猜测,如今玉门关所在的地方,当初有许多座城堡,其他的已经消失在了时光的深处,独剩小方盘城,以铮铮傲骨,留给我们回望历史、触摸时光的线索。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最初,我以为是受这几句唐诗的召唤,才来目睹玉门关的风采。但到了这里,才醒悟过来,王之涣的《凉州词》只是个引子,玉门关吸引我的,正是它从汉武帝时期一路走来,尽染两千年的繁华与喧嚣,缠绕于丝绸之路每条经络的那种厚重与光华,像一道血脉、一缕魂魄,早已深入我的骨髓,无法摆脱。和王之涣感受不同的,是我从千年烟云中,读出了玉门关以及它周围的建筑群,在苍凉幽深的背后,曾经春风几度,昌盛几世,虽历经磨难,却千年不倒,始终未被遗忘、被湮没,这是它的千古气概,也是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