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胡金铨到路阳:锦衣卫的制服诱惑与灰色宿命
“我讨厌你的飞鱼服,讨厌你的绣春刀!”在《绣春刀》里,女人对张震哭诉。为什么讨厌?飞鱼服、绣春刀乃锦衣卫标配,看到它们便想起特务鹰犬、恐怖政治,哪怕是对着张震的帅脸。但在影片里,观众站在张震、王千源、李东学三位基层公务员一边,如同面对鸡蛋与石头,站在鸡蛋一边,只不过,他们是披了七彩云锦的“彩蛋”。
把锦衣卫搬上银幕的第一人是胡金铨,当年花了不少功夫考据。沈从文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里提到明代权臣严嵩被抄家时,清点财产的底册《天水冰山录》中详尽记载各色贵族衣料,其中少不了织造飞鱼服所用的罗类、纱类、绢类。光凭文字,难以仿制,据胡导自己说,他专门去台北故宫博物院寻得一张锦衣卫千户画像,“着红底绣锦衣,配倭刀”(见《胡金铨谈电影》一书)。与他合作过《山中传奇》的张艾嘉则回忆,胡导拍戏资金不多,服装几乎全为素面,只有腰带那块低调地华丽着。若要还原飞鱼服之原貌,当年想必颇有难度。后来,徐克与胡金铨合作《笑傲江湖》,再到他翻拍的《新龙门客栈》,直至2011年拍《龙门飞甲》,制作手笔越来越大,服装方面愈见奢华复古,经过“厂花”陈坤的拉风示范,才开始让一些影迷对飞鱼服、曳撒、贴里等明代宫廷男装流行款式津津乐道。
香港作家李碧华曾形容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自有一种美法:“一个大男人,穿‘青织金妆花飞鱼过肩罗’或‘大红织金飞鱼补纱’,非常华丽、妖艳、璀璨、醒目、压场。”飞鱼服对于锦衣卫气质的塑造与提升,使其成为他们荣誉符号系统上不可或缺的一种图腾,有如皮靴、军帽、鹰式勋章之于纳粹军装。《绣春刀》宣传语里有几个词,“锦衣天团”、“制服诱惑”,便是自知卖相颇佳,点题卖帅(可惜片名由《飞鱼服绣春刀》缩为《绣春刀》)。
经历华语电影数代发展,观众见惯潮流变迁,江湖与庙堂,写实或想象,虚虚实实,全由创作者掌控,还能与时代审美风向遥相呼应。相比筚路蓝缕的前辈电影人,新人导演路阳没那么多束缚,《绣春刀》里的飞鱼服,更添加皮制护肩、鳞片质感盔甲,再把腰身一收,古典中不失时尚。
不过,切莫被《绣春刀》的锦衣华服迷花了眼。王千源给李东学补衣那场戏,已将他们的生存窘况展露无遗。这又回到曾让胡金铨那一代忧心的一个问题:在他看来,大概除了春秋战国外,中国历史上根本没有武侠存在,真有江湖,大侠们以何为生?所以他电影里的人物都有职业,只不过会点武功。到了李安拍《卧虎藏龙》,俞秀莲是镖师,半天云是土匪,玉娇龙是名门千金,解决胡金铨所说的生计问题。再到《绣春刀》,锦衣卫也只是一份职业而已,观众之所以觉得接地气,其实影片真是把人物从凌空虚步的江湖拉回至土地与尘埃之上(请留意,三兄弟的下酒菜是家常的大葱大蒜)。这不免也让人猜想,轮到侯孝贤拍《聂隐娘》,会不会有类似设定?
飞鱼服再帅,绣春刀再利,皮囊之下翻腾的仍是小人物的各种挣扎。穿制服的人,终究只是他人意志的延伸物。这便是《绣春刀》里这群小人物的尴尬与宿命。口南都特约评论长凤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