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建江:十年拳影一树灯
聂建江 新华社甘肃分社副总编辑
兰州的气候与十年前有些不同,每到夏天会隔三差五下雨。北方的雨慢慢地来,默默地走,不似南方那样,来的急急切切,走的潦潦草草。
早间晚间,黄河边浮起淡淡的雾。树木会在中午的阳光下抖擞精神,闪起一片绿光。天气最热的那阵儿,晚蝉在林木间长一声短一声的叫,让人误以为下了江南。
兰州有一条街叫一只船,传说这里老早有溪流,黄河上的船筏常泊于此,后来沧海变了桑田,桑田变了楼厦,只留下这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名字。
兰州大学在一只船的边上。逸夫科学馆门前原是大方砖铺的地面,不知其岁月几何,早已坑洼不平,几年前换成了大理石。除此之外,景致与十年前并无不同。
2001年我在兰大中文系读书,那一年的夏天我遇见冯道一先生。当时情形颇为传奇:因为年轻体壮,又练过一招两式,哪曾把慢吞吞、半死不活的太极拳放在眼里?那天要求向冯先生试一把,猛扑上去,结果被轻轻一捋,打出一身汗,心脏差点吐出来。当下五体投地,向冯先生学了太极拳,可其后因各种缘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毕业以后留在兰州工作,我和同龄人一样奔波于工作、房子、车子。可老会觉得极其无趣:如此这般,百年之后搓土扬灰,与草芥何异?就暗暗发一个宏愿,学一点美好的东西,来消解生活的枯寂无聊。2008年秋天,我正式给冯先生磕头拜师,入了宗归了派。
逸夫科学馆门前那块地方就是我们固定的演武场,这里向南远眺是皋兰山顶的三台阁,阴雨天山顶被烟雾轻遮,形成“兰州八景”之一的“兰山烟雨”。这几年,逸夫科学馆附近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却没有把这个景致挡住。
皋兰山顶的钟声是听不见的,可兰大积石堂的钟声却分毫不差。演武场里春天柳絮漫天,夏天一树鸣蝉,秋天黄叶满地,冬天松柏萧索,时令有序,物性从容。
我们这支杨氏太极源于上海,师爷沈纪根学艺于杨澄浦的弟子田兆麟。田门在武林中声望很高,学费不菲,沈先生出生于贫苦人家,是工人阶层,学艺之路自然艰辛。沈先生50年代支边到兰州,一直在工厂做工,闲暇时练拳自娱,三十年间练就一身好功夫,威震西北武林。沈先生80年代回上海,冯师90年代慕名前往上海学艺,终得真谛。
大凡荟萃人文的地方都会莲开数朵,外人都知道兰州大学是著名学府,可不太了解兰大校园里隐秘的武术一脉。逸夫科学馆门前练武的不止我们一家,还有陈派太极、八卦掌和通备门下的披挂、翻子等。
到了晚上,路灯微黄,疏疏密密的树影下身影腾挪,金木有声;有时候晚间相遇,相互递一支烟,闲聊两句,但是十年来彼此长什么样都没看清过,若在街头人流中相遇,也是个陌路人。
从沈先生以来,我们门里都没有出过一个以练武为职业的人,师兄弟二十余人各行各业,分布在天南海北。冯先生是上世纪80年代兰大化工学院的硕士毕业生,现在执掌一家投资企业,也不是职业武师。他常说文道是武道,诸道皆是武道,不要荒废“公事”,一则诸位都靠此安身立命;二则对得起那份薪酬,三者,诸事皆是练习,明了理,安住心,吃了苦,什么事儿都会开花结果。我的师兄弟练拳之余,都是普通岗位上的员工,兢兢业业,各有成就。
世间诸事诸物,看起来容易的往往最难。杨氏太极来来回回一百零八式,枯燥至极。多少年来,我们的场子来了好多人,也走了好多人,原因不外是尚未得到乐趣,便被枯燥打退了。艺门里一些人爱谈“天赋”,可有多少人自我努力之差,压根就轮不到拼天赋。
现在人变得“聪明理智”,不再认“死理儿”,也因此习惯去解构信仰。有人问我,下那么大工夫学拳到底有啥用?也有人说,你年纪轻轻干嘛摆弄老头老太的把式?这些问题我好像一开始就没想过,觉得好就干了呗,哪里所有的事都要说出个理由的。
世人皆乐于实之美,而不乐虚之美。破形得意,需找虚实间那一份充足的腾挪余地,通过一招一式,对某种东西了然于心,于此中得到的满心欢喜实在无法给外人道。
我常觉得,信仰并不现实的东西是勇气,也是因缘。钟声拳影,十年为一瞬,那些日子像谁一样过了,我们没有抬头,可是好久好久以后,却发现其实早就看见了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