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地

26.11.2015  12:27

一直想去西北看马,直到今年夏天才得以成行。

出发是在8月的一个无月的夜晚,看着苍黑的夜色,想象着岑参描述的沙场战马,不禁有了豪情。

突然又笑自己幼稚,现在是和平年代,茫茫大西北再也不是延续了几千年的古战场,多个民族在那里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刀兵之事,对他们来说,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传说,即便是马,也应被役用、家用、农用,不会再有千里追风的壮观场面。

但是,那里毕竟曾经是汗血马的故乡,那里的水,汗血马喝过,那里的草,汗血马吃过,那里的土地,汗血马踏过。当年,那里是悍兵良将与宝马相依为命出生入死的地方,张掖、酒泉、武威等地名,都留有将军夜引弓的传奇,更有不散的骏马的气息。夜半时分,也许能听到战马的嘶鸣。不说与良驹隔空对话,起码能感受到当年马的气息和状态。

然而,此行我看到的第一匹马,却是陈列在甘肃省博物馆的“马踏飞燕”。

在一个很普通的玻璃盒子里,这具尺半见方的铜奔马矗立在里面,整个展柜不足一人高,微微俯视,就可以看到这匹精神抖擞的骏马。从青黑色的颜色上看,它是青铜器无疑,由于年代久远,身体多处有细小的、不规则的、堆状的暗绿色的锈斑。但这些锈斑不但没有让它有半点逊色,反而增加了它的历史厚重感。马的头是上扬的,头顶上的马缨顺势上扬,给人以昂然的动感。而且,马头是斜向身体一侧的,与整个身体的倾斜度一致,马的嘴巴大张着,是那种快乐的张合瞬间,从头顶的马缨朝后望去,是飞扬起来的马尾,而马尾的势,也与整个身体保持一致。马的身体,是那种矫健结实的身体,没有一块多余的囊肉,更无一片松弛的皮肤,马的三个蹄子是腾空的,右后蹄踏着一只鸟,有人说是鹰,有人说是隼,有人说是燕,有人说是龙雀。郭沫若老先生在1971年参观这件文物时,为它的精美造型而震撼,给它取了一个很诗意的名字:马踏飞燕。

看得累了,我直起身子,挺挺胸。

不禁想起马王堆出土的帛书《相马经》,便依着《相马经》,对这匹铜奔马进行了仔细对照。

相马经》认为,千里马生下来足先落地,无毛,尿尿时如狗一般举起一条腿,这些,在青铜器上无法判定,不能妄言。而其余所有项目,完全符合千里马标准。比如阑筋竖,膝如团。就这两条,已经是标准的千里马了,再往下,头、目、脊、腹及下肢四蹄,更与《相马经》完全符合。

看来,铸造这匹千里马的匠人,是非常熟悉千里马的。

越看越喜欢,却隔着玻璃,不能抚摸,不能掂量,还是遗憾的。于是乘车疾行,到了出土“马踏飞燕”的武威雷台汉墓公园。

烈日下,“马踏飞燕”及与它一起出土的三十八匹铜马,被放大六倍,陈放在院落里,神态各异,栩栩如生。而领头的神马在最前面,自然也最生动,就是马踏飞燕。当年,张骞、卫青、霍去病等将士所骑的战马,应该就是这样的神态。

在仿制文物销售处,我看到了与出土文物一样重量,一样大小的“马踏飞燕”。我掂了掂,如普通西瓜,十斤左右。又抚摸眼睛、嘴巴、身体、四肢和蹄子,似乎在抚摸遥远年代的千里马。

最后摸到了那只飞燕。

讲解员一再强调,郭老才华横溢,给这匹铜奔马取的名字很浪漫,但是经专家一再考证,决定命名为马超龙雀。

龙雀……”我抚摸着这只作为千里马底座的神鸟,想到了传说中的龙雀。据说它是凤凰的一种,不像传说中常见的那种凤凰绚丽灿烂,却是凤凰中最凶猛的。幼年时代像普通的水鸟,成年后展开铺天盖地的黑翼,日月星辰都被遮蔽,一旦起飞再不落下,是种极其凶猛又孤独的鸟,被称为风神。

那么,能够与龙雀共飞于天,甚至将龙雀踏在蹄下的,也只能是天马了!

汉武帝元鼎年间,南阳新野有一个名叫暴利长的刑徒,被流放到河西走廊安西县的渥洼,“数于渥洼水旁,见群野马有奇者,与凡马异,来饮此水。利长先作土人,持勒绊于水旁,后马玩习久之,代土人持勒绊收得其马”。暴利长将这匹马献给了汉武帝,武帝通马,兴奋得不能自已,命名为天马,甚至为天马写了《太一之歌》,令精通音律的太监李延年作了曲,每天清晨,“使僮男僮女七十人俱歌”。

然而,仔细观察后,我发现,这匹马虽然异常矫健,动感极强,似在千里追风,但它的奔跑姿势不对。

1872年,英国摄影师麦布里奇让一匹马从跑道的一头奔到另一头,马在奔跑中,依次绊断二十四根连着相机的细线,相机就接连拍下二十四张照片。相片显示:马在奔跑时始终有一蹄着地,慢跑时两只蹄交叉落地,右前左后腿同方向,左前右后腿同方向。

而我们的“马超龙雀”,却是两条右腿同时朝前,右后腿着地踏着了龙雀,两条左腿朝后,同方向跃在空中。按照麦布里奇的实验,这就有误了。

我不禁遗憾,甚至有些悲痛,我们的先人,铸造了这么英俊的一匹汗血宝马,这么矫健的横空飞跃的天马,怎么没有注意到马的奔跑姿势呢?

我把这匹“马超龙雀”的复制品买了,装在行囊,没有吭气,始终没有再说马。

几天后我们到达嘉峪关,在参观嘉峪关博物馆时,没想到这么小的一个博物馆,竟然存放着汉画砖《驿使图》。这是著名的一幅画,我过去没有仔细研究过,但知道,今天一见真容,眼睛不禁一亮。

然而,由于对“马超龙雀”奔跑姿势的疑惑,我不由再去查看驿使坐骑的奔跑姿势,更加令我遗憾的是,这匹马竟然两条前腿朝前奔,两条后腿朝后奔,说好听点是飘起来一般,说不好听就是科恩所说的青蛙跳。

我的失望之情可想而知,我走到博物馆纵深的一处拐角,一个人坐下来发呆。

这么好的两件作品,一是中国旅游的标志,一是中国邮政储蓄的标志,这么重要的两个标志,古人的原画画错了腿可以理解,当今的人拥有如此庞大的信息,难道在决定之前,就不知道去研究、考证一下吗?

回到河南后,这个疑问一直困扰着我。

没想到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中,见到一位马专家。我便迫不及待地将他叫到一边,说了我的困惑。

专家抬了抬眼镜,温和地说:“人家本来就是很高的艺术,你非要把人家拉到写实上,那还是艺术吗?你看看周穆王的八骏,那名字取的,哪一个是马?

我愣了:我搞了一辈子文学,嘴上说着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到了具体问题上,怎么就钻起了牛角尖呢!

聚会完毕,我立即钻进书房,在《拾遗记·周穆王》里,查到了以速度取名的周穆王八骏:“王驭八龙之骏:一名绝地,足不践土;二名翻羽,行越飞禽;三名奔宵,夜行万里;四名超影,逐日而行;五名逾辉,毛色炳耀;六名超光,一形十影;七名腾雾,乘云而奔;八名扶翼,身有肉翅。

我不禁拍案叫绝,默默念着这些名字,你眼前就是一个五彩缤纷生动飞扬的世界,激情和豪迈油然而生。

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古人在几千年前就深谙此道。

这时候再看“马超龙雀”,便对那个超字倍感准确,龙雀是风神,速度极快,而天马正在超越它,天马的蹄子与龙雀的背,只是瞬间际会,并非踩踏,天马和龙雀都在空中,当然是百分百的“绝地”!

驿使图”就更好理解了,驿使的坐骑,不是狂奔,更不是青蛙跳,而是飘飞。飘飞之马,能不绝地?

绝地!”我在书房念出了声。

绝地!是艺术的飞升,更是古人艺术精神的写照。

绝地!8月西行,有此收获,可谓满载。

《 人民日报 》( 2015年11月25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