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条横幅
“5·12”汶川大地震七年后,我终于鼓足勇气,走进北川地震遗址。
五月底的阳光掠过苍翠的群山之巅,赤裸裸地洒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上,那光芒耀眼得有些过分,让我的眼睛有些睁不开。尽管如此,我仍然感到身上一股透骨的凉意不断侵袭,像是万千生命的另一种存在。苍凉的废墟,突然让人感受到人类的渺小,以及生命的脆弱。
对此,我只有缅怀与悼念,没有半点恐惧。
这让我在不断接近北川中学废墟遗址的过程中,能够很容易在至今仍然耸立的旗杆下发现那条窄小的横幅。横幅已有些褪色,上面的字很小,密密麻麻得像一群蚂蚁,刺眼的阳光让我根本无法看清。我只能端起相机,不断将之拉近,最终横幅上的字在镜头里逐渐清晰、丰满、伟岸。
又是一年了,妈妈来看你,贺川你好吗?来这看你好想听儿子说一声妈妈你好吗,妈妈新年快乐。但是妈妈却走不到你的身边来,我无能为力,心都碎了,就好似一层玻璃把我隔在千里之外一样。那样的遥远,妈妈只能忍着撕心裂肺的痛,而心就像被刀割一样,第一个脚步都千斤重。儿子你知道吗?你在妈妈的心里是没有人可以代替的,妈妈对你的爱,儿子我们的心永远在一起也不会改变。
贺川你是妈妈最懂事的孩子,妈妈知道你不放心妈妈的身体。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儿子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好吗?妈妈提笔都泪流满面,想起我们一家人的朝夕相处和一日三餐的点点滴滴好幸福。儿子,妈妈把你喜欢吃的东西和你喜欢的衣服都给你送来了。儿子,爸爸妈妈妹妹好想你,好想你回家,回到我们的身边,贺川。
电话:1518****709
以上这些文字,显得有些语无伦次,甚至拙劣得像一个个毫无诗意而支离破碎的片段,但我却并不愿意将之规范,哪怕一个标点也不曾改动。我明白,世间有些动人肺腑的故事原本就是以零散或片段式的状态存在,一旦规范便失去了本来的淳朴、真挚与完整,这就像一名农村老太,打扮得过于精致,反而没了乡野慈祥、质朴的气质。
当我将这些过于拉杂的文字一字不漏地抄录在笔记本上时,一旁的解说员略显哽咽地说了一句,“这已经是第六条了!”
第六条?
这意味着,之前已有五条横幅曾横亘于这片废墟之上。我立马意识到,这里面一定隐匿着一个或许不波澜壮阔,但一定悲情浓郁的故事。果不其然,从解说员的叙述中,这个故事逐渐立体,成为一幅幅生动而扣人心弦的画面,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
挂这条横幅的人,名叫成凤英,她口口声声念叨着的贺川,正是她的儿子。贺川在“5·12”汶川大地震中不幸遇难,遗体被深埋在我眼前的这片废墟之下。后来,这片废墟作为地震遗址被加固,永久保留。而这里也就成了成凤英悼念儿子的不二选择,除此之外,任何地点都显得突兀。
从2009年的春节开始,成凤英每年都会将对儿子想说的话写下来,并最终呈现在一条条横幅上。一条、两条、……六条,密密麻麻的文字写满的是一个母亲的血泪,是撕心裂肺的思念,更是无法走出的阴影。我坚信,只要成凤英还能呼吸这个世界的空气,那么这片废墟之上,一定会继续挂上第七条、第八条……直到她在另一个世界与儿子相遇。这是一名母亲对儿子单方面的约定,废墟以及废墟之外的山川河流都是证人。
或许,废墟之下的贺川也是见证者,即便他并不愿意。
最初,我像许多人一样,并不理解成凤英为何会在横幅的右下方留上她的电话号码,甚至有过多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猜测。但当我将岁月折叠在漫无边际的想象中,我便明白了,或许她是希望通过这个儿子曾熟悉的号码与另一个世界的儿子对话。这绝不是一名母亲的一厢情愿,我坚信这个号码早已穿越时空,在一处山更清、水更秀的纯真之地,正窃窃私语。只是,游离在这场灾难之外的我们,无法听见。
在第六条横幅前,我驻足了整整一刻钟,就怅然若失地站在苍凉阳光下的废墟前,浮想联翩。离开时,我还看见废墟之上,有些青绿的野草长起来了,像是预示着一场悲欢离合的永恒延续,又像是一种生命存在对另一种生命存在的劝告与暗示。
无论如何,即便我不再踏足这片废墟,但我将永久记得这——
第六条横幅;以及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