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里老
他不姓丑,原名叫丑生,大约生在牛年,得了名。后来人们叫他老丑,他也应承。有时喊老丑啊真丑,他把脸一扭不作声。有时喊老丑啊真臭,干脆装作听不见。慢慢地,老丑成了聋子。
一
谁能相信,老丑的厄运在他想做“孝子”的时候开始了。那年名落孙山,老丑回到生他养他的董家沟。虽然失意归来,他却是家乡第一位高中毕业生,相当于旧时的秀才了,这让老丑很风光了一阵,人一辈子能有几个第一呢!说话间,他比村里谁都高一头,学问了见识上谁都论不过他。村子中心的老槐树下,常听到老丑抑扬顿挫的演讲声。周围一会儿赞叹,一会儿唏嘘,一会儿无语。董老村长来看望老丑说,回来也好,村里有什么事正好可以咨询咨询他。老丑听着忒舒坦,俨然自己就是村里的大人物,有甚大事没他可玩不转。老丑更加率直,对人对村里都很热心,有啥说啥,有忙就帮,把落榜的不快丢到脑后去了。
董家沟文化落后,生活并不穷困。常说靠山吃山靠水喝水,董家沟人就是吃山的。不说山上的原始森林,不讲林间的珍禽异兽,就那草里的山珍坡上的野味儿也能让董家沟人富上几百年。这里是实实在在的仙境,彻彻底底的桃花源。董家沟人都长寿,那个女儿嫁到这儿那是她的福气,这里几乎没有打光棍的人。生活富裕了,人们的精神世界也发生了变化。拿姑娘出嫁时讲的条件来说,董家沟人常开风气之先。从开始的三转一响(手表、缝纫机、自行车、录音机)到三金一冒烟(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摩托车)发展到现时的三金四轮转垃圾送上天(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小车、无老人)。董家沟人最实际最懂生活,他们送孩子上学会算账就成,书念多了就呆,挣钱不多有赚的就成,挣多了太累。老丑高中毕业已经算是呆的一类了。
也怪,老丑自觉学得不多,说话做事与人还是有了差距,时间一久便显出呆相来。有人问,老丑,媳妇咋样了?他说早着呢。是没钱吧我借给你?不是,是……老丑结住了。是舍不得你爹妈吧!唉,何苦呢!别人替他回答了。说到老丑的病根上,他不吱声。是啊!爹妈就他一个,娶个媳妇把他们赶出去,老丑不忍心,自己多年来的圣贤书都白念了?再看看村里一百多户人家,户户都把老人另出去。就是一个孩子的老人,只要儿女一结婚,老人们都靠边站。分出去另吃另住另做活,不管老人年龄多高身体多坏都不例外。最出色的要算高家老太太,死在窑洞里五天了才让做活人发现。儿女们感动地大操大办,让老人到阴间去享福。高老太太成了方便儿女的典范被广为传颂。
老丑渐渐地失去了刚回家时的光彩,成了被捉弄的对象。时不时有人喊声老丑你真丑,他便把头扭一边去。喊的人发一阵笑声,仿佛说,你不是学得多,也无话可说了?爹妈倒很体贴老丑,劝他想开点,只要有合适的姑娘愿意嫁过来,他们情愿另出去。他们挣死拼活供他上学为了什么,还不是让他好好生活。老丑能娶上媳妇过上好日子,他们愿意付出。他们不但认为被另出去是一种痛苦,相反是一份儿解脱。老丑却犯起了牛脾气,什么“民以粮为本,事以孝为先”,“鸦有反哺之孝,羊有跪乳之恩”,什么“父母在不远游”“色难”了乱发一通,惹得父母反没了主意,只好由他去了。
老丑名声臭了,远近十里八乡的姑娘都知道了,离他更远。老丑慢慢地习惯了,单身也好,一人伺候父母也能过得去,倒省了拉扯儿女的程序,过得简单。有了儿女又如何?临了当不上方便儿女的模范那才叫心焦呢!想到这儿,老丑心安了,心死了,一心一意干活,一心一意伺候父母,活得倒开心。
愉快地过了四五年,父母相继去世,老丑解脱了。垃圾送上了天,老丑娶妻的条件满足了一半,另一半却令老丑更犯愁。他四五年来只顾照看父母,不作为后计,没攒下多少票子,年龄上也大大超出了初婚时限。同龄人都成几个孩儿的妈了,年龄小的那敢惹他这个怪物?老丑思前想后一合计也无法,只好听天由命走一步算一步了。
说来也怪,像老丑那么“臭”的人也有知音,事情发生在老村长家。老村长只有一个女儿,招个女婿,同样把老两口另出去。老村长很高兴,这也是为响应时局,为改革“家庭体制”做贡献,没等女婿进门就与女儿分开了。几年过去,老两口倒没什么,女儿董秀英受了老丑的影响,想把父母接来一块儿吃住。女婿唐俊逸不答应,认为自己在他们家受了侮辱,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一气之下走了。后来经过董秀英认错,两次才把女婿请了回来。唐俊逸回来后放下话,要他常住,除非把老丑从董家沟赶走,不然他迟早会走的。这话只有老丑不知道。
老丑两个肩膀一张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完全成了村里人的长工。那家有活找老丑,那家有忙老丑忙。黑红出身汗,吃口顺口饭,回家眼一闭,二天接着干。老丑活得自在,活得清闲,活得无欲,而他背着个天大的黑锅却不知道。
一日,村里有名的精灵鬼董世清人称老猴的找老丑来了。老丑很高兴,他高兴与聪明人闲谈,乐得与脑瓜灵的人交往。老丑买了瓶酒与老猴对饮,不一会儿酒气散开话匣子打开了。
“老丑,你人不坏,有孝心,心眼儿实,不干缺德事,我佩服你!”
“那里!我混成这样,你还存心笑我。”
“不,你混得不错,就是缺个完整的家。依我看你要成个家并不难。”
“不难?太难了!”
“说透了不就是缺钱么,有钱什么事办不成!”
“说得轻巧,有钱还用你提醒?”
老猴见时机到了,压低嗓门儿说:“兄弟,我有个发大财的路子,不知你想走不走?”
“什么路子?”
“你真的想走?”
“说来听听,那么神秘!”
“我这里有一包烟籽,只要种上些,一年就卖八九万,两三年不就解决你的问题了。”
“呵!那么值钱,那犯法的吧!”
“兄弟,你吃亏就吃在死脑筋上。这么大的地儿,随便刨花儿不就行了!”
老丑不言语了,他想这事不能干,别说挣钱弄不好得进大牢掉脑袋。忙说:“老猴,你这不行,我劝你也别干,弄不好有大麻烦。”
“兄弟啊,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你吃亏就吃在胆儿太小。这样吧,我把这籽留这儿,你要做了算帮你,我不要钱也不知道,你要不做把他扔了,算我白帮了你,怎么样?”
“这个你拿走,我肯定不做。”
“看看,兄弟!你就这么死心眼儿。这又不是毒药,不是炸弹,能把你咋的?或许你想通了还能帮你解决大问题,想不通扔了又不咬你。我一片好心,我能再带走么?要扔我走了你再扔去。”
老丑说不过老猴也不再坚持,二人转了话题扯了些天南海北的闲事就散了。老丑看了看烟籽,想自己不会去种,扔了好象又没啥必要,随手别在台梁上。
不几天,乡里派出所下乡搞缴枪治爆工作,老村长领上每户串,让把土枪、炸药什么的全交出来,不听话的要带人走。老丑想自己没枪没药的怕什么?很愉快地接受了检查,当民警从梁上取下那包烟籽时老丑傻了眼。
胖点儿的民警问:“这是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你自己的东西不知道?”
“不是,是,还不是……”
民警们起了疑心,打开布包,用手一搓是一包烟籽,马上警觉起来。小个儿的厉声问道:“这是什么?说清楚,那里来的?”
老丑忙了,想说清楚却说不清楚,能说清楚却不想说清楚,一时蒙了。老村长也很惊讶,对老丑说:“老丑啊,你干得好事,这不是那大烟籽吗!那里来的,你还想种怎么的?快给领导们说清楚。”
老丑这是那是地乱哼,没了主意。两个民警之间也发生了分歧,一个说带走老丑,让他在“那里面”说清楚,一个说最好现在说清楚,就地解决,别把事情闹大了。老村长从中斡旋,硬不让带人,要就地解决,村里带走个犯罪嫌疑人不但他脸上没光,先进村的牌子也要砸。在一阵威逼之后,做出了最终宣判:对老丑罚款三千元当场缴清,写下保证永不再犯,为消除造成的影响老丑必须到外面避上一阵,时间越长越好,赃物——那包烟籽当场销毁,免生后患,如不服从,就带老丑到“那里面”说清楚。老丑思量再三,最终服从了决定。
办公事的人走了,老丑觉得像做梦一样。他没完全明白发生的事情,来不及应对复杂局势。他的性格,他的经历都不足以让他有其他选择。老丑迷糊在炕上,没有开灯,被一团黑包围着。老丑反思自己,总结自己,得出了大胆的结论:走!自己在村里了无牵挂,无人理解他,关心他,没人爱他。长期留下自己只有消沉,好处不大,还是一走了之,走一步海阔天空。老丑憧憬着明天的新生活愉快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