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盲人“周公”70年的“光明”生活(组图)
周海珊给患者按摩。
用手机打开和外界的联系。
他可以通过汉语双拼输入法在手机键盘上发送文字信息,在电脑键盘上通过组合键的方式准确找到书籍文件夹每一本电子书具体的位置;他自创教具,让“他们”的世界有认知的多种可能性……可是,当熟悉的卤味店关闭后,他为今后无法再有消遣卤花生的快乐而无奈;有时候,东西就在手边,他却怎么也摸不到。
这就是盲人“周公”的生活:他快乐着,也烦恼着,但每一天都会向新的“光明”问好。
1
“大火吞噬了我的家园,带走了我的眼睛,但我的身体继续感受更多温暖。”
浓重、油腻的卤味快半年没有再闻到,周海珊站在中山路“雷家卤坊”被尘土覆盖的卷闸门前,得知是老板的腿摔断了。看来曾经提着小半袋花生米回家消遣的日子,很有可能要结束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不知道在他熟悉的范围内,还会不会再开一家卤味店,他只求在这之前,粘人的馋虫不要频繁来捣乱。
阳春三月,春光明媚,周海珊家的海棠花长势喜人,在窗台与粉嫩鹅黄的仙人掌竞相闹春。已经被按摩到颈肩酸痛点的患者,越来越紧张蜷缩的肌肉,周海珊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手的力度和方向,凭着多年的经验和对解剖、病理学知识的钻研,他很确定患者疼痛的部位是由乳腺增生引起的,但是这样的情景,周海珊很尴尬。
信任有时候更像一场博弈。“毕竟男女有别,只有消除患者的顾虑,我才能有的放矢。”周海珊说。
北方的空气总是夹杂着一些狂野,周海珊那双一直以来都努力改变着命运的耄耋长者的手,粗糙了不少,但这并不影响他驾驭键盘。
“拉手风琴、演奏扬琴的本事,是我在兰州市盲聋哑学校担任教师的时候自学的。只要我喜欢的曲子,就让别人念给我听,我再转化成可以使用的盲谱。”周海珊在和患者们交流这些信息的时候,嘴角瞬间变得轻快许多,似乎在告诉对方,这双手还具有“文艺范儿”。
楼上住着的一位同事前一天夜里去世了,周海珊听见动静后,赶忙拨打电话通知大家前来吊唁。刚好,多日不见的老同事、老朋友又聚到了一起。虽然这并不是个很好的由头,但到了一定岁数,见面总是充满着各种各样的艰难。
一进门,像孩童般俏皮的老朋友们逐个伸出布满褶皱的手,让周海珊摸摸“我是谁?”周海珊笑呵呵地奉旨行事。猜对一个,放走一个,不断汇集起来的 “哈哈……”声,在老砖混结构的楼房里此起彼伏。
5年前,这样的画面定然少不了女主人好客忙碌的身影,但如今却分隔两界。周海珊提起已故同样是盲人的老伴儿,难免有些触动:曾经牵着手,站在马路边,仔细聆听过往车辆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远…… “我们两个人像小孩一样跑过马路,满心欢喜,去逛五泉山也是常事。”
如今,车水马龙,从前的生活只能拖进记忆的仓库。最遥远、也最痛苦的记忆,便是光感与他诀别时永远定格的那个长镜头。
日本侵略者一把大火烧掉整个村庄,乡亲们躲藏在远处的山顶上,被浓浓的黑烟熏哭了眼睛,紧紧抱住妈妈身体的周海珊,当时只有6岁,他的乌黑溜圆的眼珠里印着火光啃啮房屋的疯狂。之后,在那个食不果腹的年代,眼疾伴随着颠沛流离的痛苦,像恶魔一样无休无止地折磨着他,直至完全失明。
“大火吞噬了我的家园,带走了我的眼睛,我没有哭泣。因为我可以用我的记忆继续连接这个世界,用我的身体继续感受更多温暖。”这是周海珊70多年来最大的坚持,他做到了,甚至比许多健全人的生命更有质感。
2
我希望,在人们心目中我首先是一名称职的人民教师,其次是一位热爱生活的文化人,最后才是一个盲人。
1957年,中国盲人福利会第一届训练班的学生毕业了。19岁的湖南伢子周海珊原本想毕业后回到家乡与亲人团聚,可是回去没有工作,饿肚子,这个残酷的现实,是自己的父母所担心的。
生活总不能把活人给吓死吧!街头卖艺、乞讨,这些蝼蚁般苟且的生存方式,怎么也不会是一个接受过教育的青年人所应该有的。
没有退路的周海珊坚定地选择了支援西部建设。在他的双脚踏上兰州土地的那一刻,他把双手举过头顶,兴奋却又按捺着,在心中一遍遍呼喊“努力工作,做一个新兰州人!”
“我虽然看不见我生活了近60年的兰州是什么样,但是我能感受到它的气息。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与兰州有关。”言谈间,周海珊恬淡静谧,似乎有那么一个时刻,他的身体和情感穿越进另一个只属于他的维度空间。
在与记者交谈的这个下午,周海珊的家里一共来了三拨人。第一拨是预约好来按摩的患者,在关于乳腺增生这个问题上,周海珊试图和她做进一步的沟通,但是因为还有外人的原因吧,对方始终半闭着眼睛,没有任何态度。周海珊也就没有再继续。
第二拨,是他的大女儿和小姨子。大女儿的泰迪狗活泼机灵,一进门就将两只前爪搭在按摩床的床沿上,摇头晃脑地瞅着患者,“别害怕,它挺乖的”。周海珊忙对患者解释着。小姨子带来一包时令水果,见姐夫正忙,简单打个招呼就和大外甥女出去了。
1962年,兰州市盲聋哑学校来了一位从皋兰县农场调动来的小伙子。1.6米左右的个头,清秀的五官,和善的表情,持南方口音,凡是寒暄介绍过后的同事不由对他充满好奇。
“这个周海珊听说是在皋兰农场扫盲班来的。”“我怎么听说,是北京特教学校毕业的高才生。”大家对这个后生的评价,毫无章法。但话题里隐约一种怜悯的成分——没人照顾,生活怕都是问题。
因吊唁完同事而顺道来探望周海珊的那些同事是在前两拨人走后不久进来的。他们在用了最默契的问候方式落座后,已退休的杨校长还是忍不住表扬起来:“海珊,当年你教具做得好也就算了,可做煤球、镘炉子也比别人好?我一直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周海珊只是顺着耳朵听着,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不好意思地说:“没啥特别的。”
在教学岗位上一待就是34年。周海珊专门为盲人制作的教具,去年全部捐献,兑换来一张落款为“中国盲人图书馆”的荣誉证书。现在只剩下了两把铁质的尺子,一把是被锥子扎了盲文数字点位的卷尺,一把则是直尺。
刺激周海珊想要创造教具的原动力,来源于让学生关注一只活鸡。
“同学们,鸡是什么样子的?它们有几条腿啊?”
“老师,是四条腿吧。”
“是两条腿,我摸过的。”
孩子们一阵大笑。周海珊没有回答,他又接着问,那“鸡是怎么走的呢?”
“跳着走”、“爬着走”、“像我们人一样走的”……
周海珊常说,“我希望,在人们心目中我首先是一名称职的人民教师,其次是一位热爱生活的文化人,最后才是一个盲人。”在他看来,教师于梦想,那是内心的坚守,而盲人于人生,那是生命的无常。
3
不知道会不会在垂暮之年变得迷茫,如果真是迷失了,我就在内心装一个读屏软件,按下“Alt+M键”返回至人生主界面,告诉自己“勿忘初心”。
位于中林路的一幢七层高小红砖楼房的单元门框上方,固定着的一块两米见方的红色背板,“周公盲人按摩”几个大字下面几行密密麻麻的服务项目,随着经年的风吹日晒,斑驳模糊。从1997年退休开始,周海珊巧用“周公”这个民间耳详能熟的解梦高手的名号,用学生时代就掌握的按摩知识,填充退休生活的闲散。
早上近6时的光景,周海珊通过手机的语音报时系统,准时起床。今天要早点儿下楼去遛弯,天亮得越来越早,人们出行的高峰期也提前不少。铁门后面立的长木棍是要拿上的,上次在盲道上被乱停乱放的车碰了个满脑子冒金星,以后可不敢大意。下了楼,向右拐出巷道,马大夫诊所就在30来米的地方,常常介绍患者过来。小王开的理发店就在隔壁,剪发总是优惠的这个小伙,不知道最近颈椎咋样了?
天桥下,一对兰州口音的卖鸡蛋煎饼的中年夫妻,老远就喊着“老师傅,你早啊!”周海珊摸摸自己的口袋,还好带着钱呢,卤花生吃不上了,就买个煎饼吃吧。
“不要辣子啊!”老板娴熟地招呼着,周海珊笑着回答:“就是就是,以前被辣子给吃坏了。”
从中林路行经酒泉路、甘南路、正宁路转一圈,再返回到中林路,全程40分钟。这是一张几十年不变的路线图。
迎着煦暖的朝阳,周海珊的额头上暖暖的,但除了这股暖流经过外,年轻时候会出现的那种黑色的轮廓不再显现。盲人的“第六感”他曾经拥有过,现在也都被送往记忆的仓库。
跟着周海珊学习按摩的小女儿这几天正在忙着装修自己的新店,靠近繁华地段,经营的范围将会扩大。没有了帮手的周海珊,也渐渐觉得自己有些力不从心。“我以后就多一些时间来看书、写作吧。”周海珊盘算着未来。
“Ctrl+Alt+Z”打开QQ窗口,“Alt+N”到联系人的名单下,周海珊让学生安装的读屏软件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乐趣。“有几个好医学的盲人朋友,我们聊得很开心。只是,各有各的事情,我们很难碰得到。”
但是,读书也让人头疼,带声调的双拼盲文很难掌握,因此绝大多数盲人都不学这种盲文,出版社也就以大多数人的口味为主。但是盲文不带声调,在理解意思的时候特别不准确,也不是很科学。
周海珊说:“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在垂暮之年变得迷茫,如果真是迷失了,我就在内心装一个读屏软件,按下Alt+M键,返回至人生主界面,告诉自己‘勿忘初心’。”
( 编辑:王小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