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白鹿原》:中国人从帝制走向现代文明的精神史
一个民族的秘史
在长篇小说《白鹿原》的开头,作者陈忠实用一页纸的篇幅写下了巴尔扎克的一句话:“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
6月13日晚,“民族秘史”《白鹿原》被再度搬上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以下简称“人艺”)的舞台。演出将持续至24日。这是该剧继2006年首演、2013年复排之后的第三轮演出,开演前数日,所有演出票在网上均已售罄。
《白鹿原》中白嘉轩的扮演者、人艺副院长濮存昕说:“这是最不商业化的戏,却一票难求。这正说明了《白鹿原》的分量。”
由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出版、摘得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的《白鹿原》,被公认为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小说创作领域最重要的收获,累计销量150万册,至今仍然畅销。原著横跨辛亥革命、军阀混战、日寇入侵、国共合作与内战等历史时期,并将其浓缩为白鹿村一个家族、两代子孙的矛盾纠葛与恩怨。其中,有以白嘉轩、鹿子霖为代表的宗族家长,有以朱先生为代表的白鹿原精神领袖,有以田福贤、岳维山为代表的国民党力量,有以鹿兆鹏、白灵为代表的共产党力量,有以黑娃、大姆指为代表的土匪武装。阶级矛盾、家族纷争、人性欲望纠葛在一起,构成了半个多世纪的“民族秘史”。
早在2002年,苦于缺乏原创现实主义剧本的人艺导演林兆华,就计划把《白鹿原》这部史诗巨作搬上舞台。2005年,总政话剧团团长孟冰操刀编剧,将50多万字的浩繁原著,通过“巧取风水地”、“恶施美人计”、“孝子为匪”、“亲翁杀媳”等几个故事,浓缩为5万字的剧本。
前不久,话剧《白鹿原》参加天津曹禺戏剧节演出时,孟冰去了现场观看。他对《白鹿原》第三轮演出的效果非常满意。“演员们在陕西话的表达上已经驾轻就熟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人物体验、人物塑造上,对原著和剧本理解得更透了。”
剧本是一剧之本。孟冰对中国青年报记者说:“在话剧仅有的两个半小时之内,想全面反映原著内容是不可能的。因此改编时,首先要提升对于原著思想的认识,才能抓住主线和灵魂。”
孟冰坦言,原著中有相当的篇幅在讲政治形势、国共背景。而他对于这方面做了或淡化、或回避的处理。“这里有结构技巧问题,也有政治经验的问题”。对于他而言,这是个挑战。“如果简单地把人物放在时代背景当中,去展现个人命运发生的转折、变化,而没有足够篇幅展现它变化的深层原因,观众可能会不理解。”他在剧本创作中,尽量寻求一种平衡:在淡化特定背景的同时,避免观众产生跳跃感。
平衡木不易走,这给孟冰带来遗憾。“如,剧中白孝文成为了我党县政府的领导干部。但对于这个结局,剧本里没能给出足够的篇幅来解释这个人物变化的内因。这是我言犹未尽的地方,也的确削弱了原著的批判性。”
陈忠实曾指出,《白鹿原》的灵魂就是中国人从帝制之下走向现代文明的一个精神剥离的过程,剥去腐朽,滋长新生。人们的心灵由平衡到被颠覆,再到新的平衡,再被颠覆,反复进行。孟冰期待话剧版《白鹿原》通过人物刻画体现这一灵魂。
时代在变,但人性不变
剧本中“言犹未尽”之处,最需要演员的潜心揣摩。本轮演出的执行导演李六乙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我们希望演员更加明白每个年代的历史背景特征,更加强调角色和时代的关系,从内心去感受这部史诗性作品中跳动的历史脉搏。”
扮演鹿子霖的演员郭达说:“塑造历史环境下的人物时,不要丑化也不必美化,因为历史本身就很难分清善恶、对错。我们不能说国民党就一定是坏人;鹿子霖的两个儿子兆鹏、兆海分属国共两大阵营,他们都是那个年代追求理想的年轻人。时代在变,但人性是不变的。”
郭达认为,在《白鹿原》所展现的时代,追求进步本身就是一种“时髦”,是热血青年的自然选择。这或可在《白鹿原》情节中的部分历史背景中略窥一二。1926年,军阀刘镇华在吴佩孚的支持下,率10万兵力攻打西安,拥戴北伐的西北军将领杨虎城、李虎臣领军近万人受命守城,以一对十,相持8个月,击败刘镇华,护城成功,史称“二虎守长安”。《白鹿原》中,围城的军团驻扎滋水县,为围西安的军队征集粮草,吓跑了县长,“战死病死饿死的市民和士兵不计其数,尸体运不出城门洞子,横一排竖一排在城墙根下叠摞起来”。正是成百上千像白灵、鹿兆海一样的年轻人,帮助抬、埋尸体,并举行全城的安灵祭奠仪式,而这种选择,无关乎党派。
变革岁月下的个体价值选择,往往是戏剧冲突的着力点。白嘉轩的扮演者濮存昕是这样理解人物的:“在一个不知道对错的年代,白嘉轩信奉的是祖宗牌位,是三纲五常,是土地文明所承载的一切。对逝去的土地文明的尊重、留恋、无奈,是《白鹿原》的大主题。”去年第二轮演出的时候,濮存昕常常把三字经捂在胸口,寻找“感觉”。今年第三轮演出,他突然顿悟了:“白嘉轩骨子里有中国五千年的文化修行。他救人的时候无分仇、爱。演出了这种温度,再演他对小娥的残害,就形成了平衡。”
《白鹿原》中的厚重历史感,不仅需要演职人员的表现,更需要现场观众的呼应。此轮演出,中国青年报记者发现,在一些本来严肃的段落,观众却哄笑起来。如,当演到鹿兆鹏心情复杂地告诉白灵,为了完成党交给的任务,组织要求他们二人假扮夫妻时,台下顿时爆发出不约而同的笑声。对此,郭达认为:“在白色恐怖的年代,鹿兆鹏、白灵假扮夫妻,面临着生命危险;现在的观众会认为,这个共产党员是想假借组织之名,骗别人的爱人。”
“我们也不能埋怨观众,因为他们今天生活的年代,距离那个年代太远了。”郭达的父亲就是一位革命烈士,郭达本人是一名遗腹子。说起这些,他强调,对于历史,对于理想,人们不应轻易忘记。
作为人艺副院长,濮存昕希望通过话剧《白鹿原》,向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传递“土地文明的价值观”,传递那些不应被轻易抛却的东西。
濮存昕说:“上世纪初,同腐朽的封建时代一起被丢掉的,还有很多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包括白嘉轩身上很多‘正’的东西,都是需要我们今天往回找的。要先做人,先正心,再做事。而在当下社会,我们过分追逐效益,追逐看得见的东西。”
以秦腔吼出历史悲怆
此轮演出中,每到戏剧冲突爆发的关键点,都有秦腔和老腔演员上台,用最古朴的方式,或嘶吼、或吹打、或高歌,这进一步增强了《白鹿原》的历史悲怆感,也使人物命运得到了提示和升华。10年前,林兆华到西安农村体验生活,听到乡间艺人唱起苍凉悲壮的老腔,顿时有了邀请他们参加演出的想法。他这样评价老腔在话剧《白鹿原》中的地位:“他们的作用绝不仅仅是叙述方式和情绪渲染层面的,而是关系到总体结构的。没有他们,这出农村戏的史诗感就会出问题。”
郭达是陕西人,他认为,没有老腔,就没有今天的话剧《白鹿原》。他很为这群纵情嘶吼的“乡党”骄傲。前不久坐飞机时,郭达发现民航杂志上有一篇对于老腔的报道。“我实在忍不住,就把那本杂志偷偷带下了飞机。”在接受记者采访的间隙,郭达大声叫住了参加演出的华山老腔艺术团的艺人张喜民,像献宝一样把那本民航杂志献给了他。
李六乙说:“老腔那种原生态质朴的演唱让我们感受到那片土地的淳朴、坚韧,以及人的伟大。看起来很土,但非常有力量,这也是一个民族的力量所在。”
“与观众实现情感交流,与观众共同创造,是表演者的最佳状态。”濮存昕希望,观众在观看《白鹿原》的同时,能够达成某种共识。这也与原著作者陈忠实的夙愿不谋而合。陈忠实说:“话剧是完成《白鹿原》一书与观众交流的另一种形式。小说阅读是一种交流形式,话剧舞台的立体式的活生生的表演是迥然不同的交流形式。这与我创作的初衷完全一致。”
为了实现这种最佳状态,李六乙透露,剧组上下50多号人克服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这次演出前,演田小娥的卢芳腿被严重烫伤了,还有一个演员骨折了,还有一个演员的丈夫刚刚去世了……生活就是这样,意外情况很多。但大家都是一群爱戏之人,最后,这些困难都丝毫没有影响话剧《白鹿原》和大家如约、保质地见面。”
据了解,6月24日的演出,将是话剧《白鹿原》第87次与观众见面。“经典是常演常新的。” 李六乙说。(记者 蔡梦吟 实习生 孙庆玲)
《 中国青年报 》( 2014年06月17日 09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