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瓜州东千佛洞,流淌着西夏的月色!
瓜州东千佛洞 流淌着西夏的月色
特约撰稿人 胡杨(本栏图片由作者提供)
瓜州东千佛洞,位于甘肃省瓜州县城东南92公里处的深山之中,1996年,该石窟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洞窟壁画内容既保存了中原、西域、藏传佛教的文化内容,也展示了古印度波罗王朝时期风格的佛教艺术。瓜州东千佛洞代表了西夏佛教壁画的最高艺术成就,是敦煌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
神秘的水月观音
一位盛装的美丽少女,静静地坐在水边石上,她的一只脚下垂,踏着水中的莲花,在她的身后,暮色苍茫之中挂着一轮明月。少女俯视着碧波中的月亮倒影,在绿水的远处,峰峦叠嶂,意境悠远,整个画面云烟缭绕,使人们仿佛身临飘飘渺渺的仙境一般。
这是东千佛洞著名的水月观音图壁画。
据史料记载,水月观音像最初是由盛唐著名画家周昉创作而成,它参考了《华严经》等书中的描述。“净渌水上,虚白光中,一睹其相,万缘皆空。”据说,信徒们不仅可以从中得到美的享受,还能自然悟出画中的哲理。
水月观音画像只是东千佛洞留存壁画中的一幅。
水月观音画像在敦煌艺术中有各种不同的表现,作为敦煌石窟艺术的分支——敦煌莫高窟、瓜州榆林窟、东千佛洞以及肃北五个庙石窟中,现存五代、宋和西夏绘就水月观音画像就有二十七幅之多,可见,它在敦煌石窟艺术中占有重要地位。
水月观音是观音的三十三种化身之一,因其所绘观音静观水中月而得名。法国罗浮宫美术馆收藏有最古老的水月观音画像,相传是唐代中叶所作。专家们认为,画家们在水月观音形象的创作上扮演着决定性的角色,例如张彦远在其所著《历代名画记》的前言中提到,周昉(公元740-800)在长安圣光寺画了一幅水月观音,他是画水月观音的第一人。那幅画描绘一轮满月将观音团团围住,周围竹林茂密,构图十分类似前面所提到的画作。这幅作品遂成为水月观音中的极品。随着文学艺术的发展,公元九世纪后新的水月观音的图像又在艺术家当中流行起来,《益州名画录》与《宣和画谱》的前言中,就记录了画水月观音的许多著名画家。纵观历代的水月观音的形象,唐代的水月观音是男性造型,脸上留有胡须;到了宋代以后,水月观音逐渐出现女性造型;元代颜辉的水月观音,背景依然有圆月、湖水、杨柳净瓶以及瀑布,观音却是身披长袍、举止优雅的端庄女性,此时水月观音也完全变身成为女性观音的造型。
从此,中国民间盛行的观音,都为女性。伴随大量灵验传奇、民间说唱宝卷,催化了观音信仰的传播,而水月观音由于缺乏民间文学的推波助澜,逐渐沉寂下来,从这个意义上说,敦煌石窟艺术中的水月观音的形象,尤其是瓜州东千佛洞的水月观音画像,为人们的观音崇拜,赋予了全新的内容。
水月观音的诱惑,让许多人不由自主地走向了瓜州东千佛洞。
出瓜州城往东南,穿越锁阳城镇所在的绿洲之后,就只有满目荒凉的戈壁了,一座破败但却顽强耸立的烽火台,凸立于洪荒的碛石地上,此刻,沿着缓缓上升的坡度,长山子近在眼前。
长山子是东西走向,峡谷南北横亘,这里地处偏远而鲜有人迹,戈壁和荒漠,隔绝了它与世间的联系。在峡谷的悬崖断壁上,分布着几座洞窟。这些洞窟统称为“东千佛洞”。东千佛洞,又名接引寺,因位于敦煌千佛洞和安西榆林窟以东而得名。洞窟开凿于长山子北麓的古河道两岸,现存23窟,东崖9窟,西崖14窟。保存有壁画塑像的9窟。
从戈壁走向山谷,从山谷走向洞窟。光秃秃的山崖,目光扫过去,无限的荒凉,与眼前的美景形成鲜明的对照。
洞窟中隐藏着一个王朝的秘密
拂去洞窟中岁月的风尘,那些精美的壁画和塑像揭开了隐藏千年的王朝秘密。
那是一个喧嚣而血腥的时代。西夏人手持弯刀、铁骑,在沙漠和绿洲间奔驰,战争的烽烟摧毁了人们宁静的生活,使宁静的河西大地民不聊生。
西夏帝国是公元11世纪到13世纪,在我国北方建立起来的以党项族为主体的少数民族政权,共历10帝,享国190年。疆域最盛时“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辖境相当于今宁夏全境、甘肃青海大部、陕西北部和内蒙古西部及蒙古西南部等部分地区。
公元12世纪下半叶,西夏国发生了内乱,当时的皇帝李仁孝一度被迫迁居到了敦煌和瓜州一带,整日地祈祷佛祖保佑,大造功德。于是,西夏独立开凿的新洞窟,就在这个时期出现了。
东千佛洞始建于西夏时期,与西夏时期在安西(古瓜州)设立瓜州西平监军司有密切的关系,这里一度成为统辖河西地区政治、军事和文化的中心,这也是东千佛洞的西夏佛教艺术远胜于敦煌莫高窟的重要原因。
东千佛洞坐落在荒僻的山野河谷之间,并不代表参拜者的稀少,相反,愈是旷远之地,它所拥有的宁静,才能冲淡尘世的烦扰。从窟区内发现的修行窟和僧侣墓穴来看,自东千佛洞开窟之时,入山修行就已蔚然成风。东千佛洞远离村镇,从山谷抵达最近的绿洲也要二三十公里,善男信女们在这里打了四眼水井,现在水井的遗迹仍清晰可辨。在这样干旱的山谷,地表和地下全是坚硬的鹅卵石,要挖出一眼井来,多么不容易。这其中,渗透了修行者的虔诚和坚定。
从河西和全国的西夏壁画艺术综合情况来看,东千佛洞的佛教艺术代表了西夏佛教艺术的最高成就。为什么在如此偏远荒芜的山谷,会留下西夏王朝的心灵史呢?
在建国的190年时间里,西夏为我们留下的文化遗产数目是相当惊人的,而佛教的石窟寺艺术就是其中灿烂的一页。河西走廊地区自古以来就富有开凿石窟的传统,到了西夏,由于缺乏能工巧匠,因此,西夏时期的石窟在相当程度上是对北宋原有艺术的学习摹仿,并且对过去的石窟寺加以保护、装饰和利用。到了中期以后,才逐渐形成了具有党项民族风格的壁画艺术,穿着党项民族服装的世俗供养人也手拿着鲜花,堂而皇之地被画到了庄严佛殿的壁墙之上。
想当年,西夏的铁骑横扫河西,这寂寞荒芜的山野,肯定是忽略不计的。只有那些苦苦追寻真理的信徒们,他们的信念找到了归宿,内心的宁静与这里的环境合二为一,一阵抑制不住的惊喜更加坚定了它们的意志,夏天的酷热、冬天的寒冷,都没有击退他们,他们叮叮当当的开凿之声响彻整个山谷,如同他们的虔诚,在陡峭的山崖上留下了辉煌的篇章。他们中间,可能有国内一流的画师,也有流浪的苦力,还有虔诚的皈依者。开凿洞窟的花费,除了修行人的无私奉献,西夏的贵族和豪门是第一出资人,西夏政府亦投资不少。
高僧在西夏具有很高的社会地位,供奉高僧是西夏社会的普遍习俗。在东千佛洞,有不少的高僧前来参禅悟道、讲经说法。就像第4窟,其窟形和壁画布局同佛窟相似,但在中心柱正壁开凿一覆钵塔形龛,画一身高僧像,这种形制通常用于舍利塔,是为了纪念某高僧而建造的影窟。
精美绝伦的佛教艺术
东千佛洞西夏窟的形制多为中心柱窟,由前室和后甬道两部分组成,也有的洞窟在窟后外侧又开凿可以绕行的通道。观音曼陀罗、文殊变、普贤变、净土变、药师净土曼陀罗、水月观音、供养菩萨、八臂观音、十一面观音、绿度母、金刚、力士、接引佛、舞伎……壁画虽已斑驳,但那些佛界人物却栩栩如生。东千佛洞壁画的宗教内容,汉藏结合,显密双修。从绘画题材上看,有宗教故事画、尊像画、经变画、各种曼陀罗、供养人、伎乐、装饰图案等。从内容上看,主要表现释迦的成道和寂灭。尤其是几幅涅槃变,惟妙惟肖,万千情状,跃然画上:诸天人众闻知释迦将涅槃,纷纷前来作供养,释迦寂灭,神态安详;诸天弟子举哀,悲痛欲绝,神态各异,生动感人,或泪流满面,或抱头痛哭……
专家们认为,瓜州东千佛洞是西域早期石窟形制的再现。如第2、4、5、7诸窟均为长方形中心柱隧道窟,中心柱后画涅槃图,穿普贤变、千手观音变、水月观音变中。这种穿插式的画面,在榆林窟已经出现。但把玄奘取经场面放在水月观音变画面的重要位置,而且还有大梵天王凌空护卫,使玄奘取经成为经变中心,形式统一和谐的画面,则仅此一处。
让人欣慰的是,在研究过程中发现,东千佛洞壁画艺术,完全是中国自创的变文与变相结合的产物,无论内容还是风格,都强烈地展示了民族风格和地域风采。以第2窟为代表,一窟之内多种风格并存,涅槃变中悼念释迦的八部圣众、七大弟子和各国王子,形象真实,线描挺劲,神采飞扬。密宗曼荼罗中舞姿劲健的金刚,藏风颇浓,特别是手攀树枝、身姿妩媚、服饰特殊的观音像,印度影响很浓,为东千佛洞所独有。东千佛洞和榆林窟、莫高窟一样,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十一世纪以后,通过西藏进行的中印佛教文化的交流。
更为有趣的是,山谷两岸的2号、7号窟,保存了描绘玄奘取经故事的壁画。其中的2号窟,在通往后室的左侧甬道,绘制了一幅唐三藏、胡人和马的画面。画面上的玄奘是个中年的僧侣,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徒弟——《慈恩传》里记录的少年胡人石槃陀;那匹“又瘦又老的红马”,已经变成了一匹健硕的枣红马,跟在师徒二人的后面。如果注意“胡人”的模样,会让人哑然失笑:只见那“胡人”徒弟的面目,被刻画成了尖嘴猴腮的一幅“猴相”。玄奘西天取经在瓜州的一段故事,在事过四、五百年后,在当地被演义成了这样一个版本。“玄奘瓜州历险图”,是介于《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大唐西域记》和《西游记》中间的一个版本。关于法师在瓜州的经历,经过民间的演义后,成为吴承恩创作《西游记》的蓝本。画面中描绘成猴相的弟子,是想表现胡人徒弟石槃陀的异族形象,构成了未来的《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原型;那匹又瘦又老的红马,则是《西游记》中神奇的白龙马了。巧合的是,这个故事很早以前就流传在瓜州当地。
著名敦煌学家段文杰先生在国际学术研讨会上说,瓜州6幅《玄奘取经图》,其中东千佛洞2幅《水月观音》的发现是稀世之珍。它比明代吴承恩所写的《西游记》早了300多年,对研究《西游记》成书之前,主要人物艺术形象的创造和完善,提供了难得的资料。《玄奘取经图》的出现,与玄奘对瓜州的特殊感情是分不开的。据史料记载,玄奘当年的西行是被朝廷禁止的,一度曾被通缉。瓜州刺使独孤达、州使李昌为玄奘取经的壮行所感动,当面撕毁牒文,并派青年胡人石磐陀做向导,夜渡葫芦河,偷过玉门关,实现了他的西行求法之梦。这段史实和壁画情节极为吻合,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2001—2002年,东千佛洞壁画临摹、摄影展在日本展出,瓜州被媒体炒作为“孙悟空的故乡”。
这些,都堪称佛教壁画艺术的绝唱。
实际上,这条山谷最浪漫的色彩,已经定格在黑暗的洞窟里了,无论是那艳丽的壁画,也无论是那夸张的雕塑,尘封已久,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顶礼膜拜。
走进这条山谷,走出这条山谷,宁静的洞窟,月色弥漫,每一个目睹者,都会长久地沉静在这份美妙的寂静之中。就像那些西夏的画师们,在这远离世俗的山谷中忍受寂寞,把心中对理想世界的理解描绘于昏暗的洞窟,而他们的内心却是愉悦的、光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