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铭：母亲进城

　　作者：王清铭

　　乡下的母亲要进城了，看望她整整带了五年的孙女。文盲的母亲不认识车牌，城里的道路也不是家乡的田垄，只要看准目标，总可以走到。城里的高楼遮住了视线，进城的母亲会迷路，找不到我的住处。

　　乡下的母亲进城了，由我念初中的侄子带着，象侄子小时候由奶奶带着去镇里的街道一样。母亲年轻时活干得太多、太重，双腿支撑超重的负担，年老了，她的腿不中用了，疼痛经常折磨她。两三月没有看见母亲了，她比以前胖了，不是生活过得好，是她腿痛严重，不能跟以前一样干重活，自然就发胖了。老来瘦是福，操劳一生的母亲连这样的福都没有。她的脸色仍然黧黑，以前在烈日下晒多了，老了这颜色没有丝毫褪去。脸上的皱纹多了，额上多出来的几根白发仿佛收拾很齐整的田地长的杂草，很扎眼。七十多岁的母亲比我遇见的同龄城里人都要老上几岁。

　　母亲走路很慢，每走一步，右腿里的伤就跑出来折磨她。我尽量走得慢，但母亲蹒跚的身影还是落在后边。我注意到她脚上穿的是解放鞋，那种鞋子便宜、耐穿。大概是要进城，母亲换上一件比较新的衣服，那衣服款式老旧，流露出土气。

　　想起上一次老家的情景。那还是春天，她的头发大多停留在冬天。不仅白发增加了很多，脸上的皱纹也加深了，表情里也增加了很多的愁苦。母亲卷起裤管对我说，前段日子双膝都肿了，晚上与父亲一起坐着看电视时，站起来后要费很大的劲，迈开步要等半个钟头。

　　父亲拿出了她的医疗单子，我才知道她患的是“退行性关节炎”，营养不良，缺钙等导致的。我印象中，母亲的饭量依旧挺大的，吃不完的剩饭剩菜都是她“承包”，但我几乎就没有注意到，她吃的饭菜几乎都是没有多少营养的。

　　母亲很像老家门前那颗苦楝树，生活在贫瘠的土地上，却努力地往上长，结出的生活果实是苦涩的，如同汗水。她苦了一生，在贫穷的乡下，养活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很不容易；等年老了，稍微能够喘口气，劳累消失了，疾病却从她以前从未注意的地方钻出来，折磨她。

　　老了，什么都不停止增长，倒是骨节丝毫不体谅她生活曾经过很多苦难，仿佛要报复她曾经折腾过它们一般地钻出来，反过来折磨她。

　　老娘的头发散乱，仿佛一蓬乱草，现在是我对老娘说，要不拄把拐杖吧。老娘说，自己还不老，拄拐杖别人会笑话的。我对老娘说：要吃好，加强营养。老娘说：有的，有的。父亲在旁边插话，近来猪骨炖草药很多次。我说，这营养怎么够呢。停了一会，老娘似乎是自言自语：自己干不动活了，怎么舍得乱吃呢。

　　临走时，我又拿出一小叠的钱，塞给她。她不收。我劝母亲，照顾好身体，你现在才七十多岁，还能活十几二十年呢。我想了想，又加上了一句：你把身体治疗好了，我还指望你多帮我们做事哩。老娘点了点头。

　　下午带母亲逛国货精品商场，我想给母亲买点新衣服。走进商场，母亲迅速弯腰，捡起一个牛奶瓶子，动作迅疾得让我惊讶。我知道母亲在家的时候，经常捡这种瓶子拿到收购站去卖，每个两分。母亲这下意识的动作，让我内心一颤。这是过惯苦日子的母亲，不能劳动了，她走在路上，碰见一些可卖钱的瓶子总要捡起。这几年我收入比较高，给母亲的零用钱也比较多，但母亲舍不得多花。她想方设法增加一些收入，以减轻儿女们的经济负担。我父亲七十多岁了，还去村里的陶瓷厂打工；母亲干不得重活了，就用另一种方式去赚钱，比如尽量减少开支，比如捡一些瓶罐卖钱。

　　母亲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有点虚荣的我挂不住脸，脸上流露出不悦。她看见了，好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怯怯地笑了，然后有点不舍地丢了，走了几步路，还回过头偷觑了一眼。

　　母亲拖着伤残的腿走上商场的台阶。我在服装柜那边停留，看给母亲买什么衣服比较合适。商场里衣服很多，有女士专柜、男士专柜和儿童专柜等，就是没有老人专柜。我突然想起，自己从来就没有给母亲买过衣服，心里有点歉疚。我们只在服装前逗留片刻，母亲就牵着我的手臂，她扯我的时候用足劲。到商场门口时，刚好有打折的衣服出售，售货员叫卖声很吸引人。我想到刚才母亲大概是怕我多花钱，才扯着我走的，现在摊上的衣服很便宜，两百多元的只卖五十元，我怎么也得买一件。我在挑选时，母亲又扯我的手臂，用的力道更足。她说：“家里的衣服多得穿不完。”但我知道，母亲就没有一件好一点的衣服。犟不过母亲，我只好跟她走了。

　　送母亲和侄子去车站，母亲叮咛了半路，还有半路是我在劝母亲不要舍不得花钱。我说我现在收入高，给她一点简直是九牛一毛，母亲欣慰地笑了，连说她懂得花。女儿突然说，奶奶肯定舍不得花。母亲尴尬地笑了，我却静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