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锁口

04.02.2016  00:23

    大雪很快白了羊头山。

    榆钱儿大的雪片乱茫茫飞起来的时候,外面像在悄悄沸腾。

    雪把云芳堵在了三爷家,天早该黑透了,但屋子被雪映得发亮。云芳睡在坑沿上,能看清身边的大兰子把长辫子蛇一样盘在头顶。钻进被子不到一分钟,大兰子就开始老鼠一样咯吱吱磨牙,她的牙可能长得太长了,和她的个子一样。三爷在热炕那头又开始咳痰,咔咔咔,要把腔子里的东西咳出来,他咳着痰也在熟睡,嗓子里扯着风箱。三奶奶的呼噜吹着小哨子,尖尖的声音,风一样乱窜。

    云芳睡不着,身子底下一半冷一半热,像炕上烙着的皮焦瓤生的饼,一会儿把自己翻一下。云芳后悔没听大奶奶的话,没赶早儿回去,可谁让大兰子笨手笨脚,一个下午也没帮她打出来半个袼褙呢。

    啪嗒、啪嗒,云芳听见三奶奶家杏树上的雪疙瘩往地上落。

    雪一定半夜就停了,这样才来得及让太阳新崭崭地挂在树杈上。云芳和大兰子穿得厚嘟嘟地出了屋子,眼睛一下子被雪刺了,她们尖叫着,咯咯咯地笑着跑进雪地里。两人一高一低,脚上穿着小船一样的鸡窝灶,支楞着胳膊,张开膀子的鸡一样。

    这一年,大兰子和云芳都十岁。但大兰子不寻常得很,她的个子已经超过了大个子三爷,一双费布料的大脚板子让三奶奶好生惆怅啊,三奶奶一看见她的脚,立马就要仰头对老天说话:“天爷爷呀,不要再让她长了,再长就戳到云彩里头去了啊。

    雪让羊头山暄软了,天一样大的雪被子。大兰子被长腿和大脚搅着,一下一下让雪绊倒,大兰子绊倒一次,云芳也让自己绊倒一次。山崖上的积雪让风吹散,窸窸窣窣亮晶晶地四处飞。

    “”,云芳觉得浑身疼了一下,又尖锐又短暂,说不清到底疼在哪里。但“”地一下,她身上渗出了很多汗。就在“”的一下时,一样东西出现在她前面。

    那面,大兰子还在走,长辫子在屁股两边甩过去甩过来,好像雪严重挡了她的路。

    隔着三四步远,一只狼满身披雪,定定看着云芳。

    像一块埋伏在雪里的石头,等云芳走近时,狼才忽地一下从雪里长了出来。云芳也盯着狼。狼的小半截腿戳在雪里,灰突突地像几根枯树枝。云芳和狼,就这样互相盯着,谁都不眨一下眼睛。狼脊背上的雪开始融化,身上散出白丝丝的热气,狼毛洇成湿黑的一缕一缕,但还是石头一样纹丝不动。

    狼看起来大汗淋漓了,眼光凉得却像两把刀子。雪水一滴滴从狼身上往下跌,地上露出一片枯黄的辣辣草根。

    忽然,狼扭头奔下山洼。

    云芳跑过去把冻在雪地里的大兰子拉上飞跑起来的时候,云芳觉得自己是烧的,棉袄里全是水。而大兰子像块冰,云芳拖着她,像拖着一个甩着两根大辫子的冰疙瘩。

    一到大奶奶家,大兰子就睡过去了,浑身火烫,两天不醒,赶过来的三奶奶在碗里盛了清水,在门口念念有词,等一把筷子直直立在了水里,三奶奶一菜刀忿忿地把筷子砍出了门外,并大声朝外面喊:“狼鬼神,你快快走,你想害谁了害谁去,我们没有惹过你,你撒展(放开腿脚)了跑!”。

    三奶奶说,我可怜的娃,我再也不胡说了。三奶奶胡说什么了?

    三奶奶平日最爱这样骂大兰子,死女子,再不听话,撂到山洼里,给狼吃了。

    那天,云芳到家后异常安静,她安安静静地讲和狼的相遇。大奶奶不断合掌,大呼谢天谢地。

    大奶奶说,多谢你那个死鬼爹呀,他昨晚进到我梦里来了,脸上着急着,嘴忙乱着,但到底也没听清他说了些啥,早上浑身还乱针剁了一下一样,“”地疼了一身汗。

    狼那天到底怎么了,为何端端立着不动?云芳说,那天,狼锁口了。什么是狼锁口?

    就说狼的嘴上像上了一把铁锁子,死是张不开口。

    你看,一些老故事,传着传着,就成了传奇。

    云芳说,狼急得把身上的雪都烧开了,可是,连喊一声都不行。

    是地底下的大爷给狼嘴上了锁子?

    云芳说,之前,谁都没听说羊头山的狼锁过口。羊头山苦焦,靠天吃饭,狼都是饿狼,人家羊圈里的羊深更半夜间没有少被狼叼走过。有一年冬天,一个猎户上山打猎,身子后面老觉得有一股寒气,猎户回头看,没啥,再回头看,还是没啥。刚到山垭口,猎户再一回头,一股膻腥,一个狼已经张大嘴扑到他的脖颈跟前了,好在猎户早有防备,反手把钢砂枪伸进狼嘴,一把碎弹,打烂了狼头。猎户抱起狼时,轻得只剩皮包骨头。

    后来,云芳和大兰子在羊头山一直很有名。关于云芳,见过她,没见过她的人,都知道她小小的在狼嘴里逃过了一劫;关于大兰子,除了她的个子超过了羊头山所有男女,人们还知道,那次碰到过狼以后,她成了个结巴。

    人们讲这些故事时会说,云芳,就是长生家的那个女子;大兰子,就是那个高高——高高——的结巴子女子,长福家的。说话的人说高高高高的时候,声音拖得长长的、长长的,仿佛大兰子高得真的戳进了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