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棒槌声

26.04.2016  12:34

文/刘丽娟

党策惠民,生活如蜜。就洗衣而言,从单杠洗衣机到双杠洗衣机,现在又用上了全自动洗衣机,就连位居深山的故乡,家家户户都有了双杠洗衣机。乡邻们以前都是到村头井上挑水吃,现在家家户户把水引到了院里。妹妹家里还装修了卫生间,安上了热水器,条件一点儿也不比城里差。每次回家看到楼道角里那个棒槌时便思绪万千,娘用棒槌洗衣、洗被的身影就会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让我记忆最为深的就是每年农历七、八月份,故乡的整个村子里就会响起此起彼伏的棒槌声,那棒槌声如情如诉、如诗如画、如歌如谣,捶在我的心坎上,捶在我的记忆里,记载着我故乡的时光、岁月,记载着生活的艰辛、酸楚……

在物质匮乏的大集体六、七十年代,乡邻们肚子都填不饱,哪里还有钱买肥皂、洗衣粉洗衣服。村后渠边上的那棵高大的皂角树便是婶娘们最好的去污剂了,条件较好的便会到集市上买回几斤棉油皂。由于经济拮据,家家几乎都是缺吃少穿。无论大人小孩,一件衣服一穿就像长到了身上。就连有名干净的娘,在春秋季节也是一周才给我们换洗一次。冬天的棉袄、棉裤总是从开冬穿到三十晚上,直到正月初一早上才会换上新衣服。穿的布料、盖的被子,被里、被面大多都是自家纺的粗棉布,衣服穿得污迹斑斑,调皮的男孩衣服会脏的发明起光,婶娘们洗起来用手搓特别吃力,于是,聪明的叔大们就发明了棒槌---自制一个光溜木棒,就好像洗衣机的搅盘一样去污除垢。因为用棒槌捶打衣服时的力度大,用水把污垢带出来。在我记事起,娘和村里的婶娘们一样用棒槌洗我们的衣服和被子的。

每家的男人在上山砍柴时,都会专门挑选那些直径有11--13cm那么粗,木质瓷实的水曲柳或柞木,拿回来经过剥皮、刨光、锯截成长46.5cm,宽9cm的木棒,再把较粗的一头刮细,形状有点像啤酒瓶子,只不过顶尖是圆锥形而已,中间是一个大肚子,表面光滑,经久耐用。从女人手里的棒槌便可以看到男人的细心、勤巧、智慧。

一年四季,不管天气晴朗、阴霾,不管晨时、傍晚,都能听到棒槌声声。那一声声不正包含着婶娘们对亲人的情和爱吗?不充满着她们对美好生活的希冀和渴盼吗?

娘也曾教过我用棒槌洗衣。可有几次我都把上衣的纽扣给捶碎了,娘心疼地剪去线头,重新用边角布料自制成布扣。一直到初中,我们穿的上衣都还是娘自织的布衣、布扣。

那时,大人忙着挣工分,虽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一年到头却基本是家家缺粮,难以温饱,更不用说洗澡了。无论大人还是小孩,一般从立秋开始,一直到第二年的夏天,无法也无条件洗澡。穿的衣服、盖的被子就特别脏。衣服脏了,可以洗,而棉衣、棉裤、被子都是有数的,每家都是人多被子少,拆洗一两床被子就不够用,没有多余可换洗的,而且,那时的冬天似乎特别漫长、特别寒冷,棉衣、棉裤、被子在冬天不但拆洗费劲,晾晒也费时。为了让被子能长时间不脏,为了使被褥能够多用几年,能干的婶娘们便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浆被。

浆被看似简单,其实大有学问。浆稠了洗出的被单僵硬拉皮,浆稀了等于没浆。娘的勤劳、能干远近闻名,浆被更是一绝,不少年轻的媳妇总是让娘教她们如何掌握好火候浆被。每年一到这个季节是妈妈最忙的时候。既要给我们全家人准备过冬的棉衣、棉裤、棉靴,还要涡酸菜、晒干菜,还要把家里的被子拆洗一遍,浆好、捶好、再做好。很多次,我夜里一觉醒来,妈妈劳作的身影还在那用黄纸糊的带有格子的窗户上晃动。

娘拆洗被子总是在暑假快开学时。午饭后,天气太热,娘就会把被子摊在席上让我们拆。我们姐妹三个开心地在上面栽跟头、蹬脚底、摔跤,等疯玩一阵才开始拆被子。被子拆好后,娘把棉絮拿到院子里晒,让棉絮既软又好缝。

娘拆洗被子很讲究。先是把被单拿到后渠里先泡上一阵去掉大灰,再把肥皂夹捣碎分布在被单里,然后就开始用棒槌捶打。娘捶被单的姿势很好看,坐在一个石头上,双脚放在河里,把被单放在怀前的石头上,左手握着被单,右手拿着棒槌捶打。一上一下,娘两鬓乌黑的头发随着飘逸。捶打一遍,娘就会抻开被单在河里来回摆动。摆的水清了,娘再在脏的地方打上棉油皂,叠好再捶,如此反复几次,直到洗净为止。

婶娘们也都陆陆续续来到后渠洗被单。渠边欢笑声、棒槌声此伏彼起,相互交融。单薄的衣服有敲击石头的脆响,而棉衣、被单厚实,吸音性强,槌起来声音闷闷的,音质、旋律各不相同,似合奏、和弦,交织成特有的乡村乐章。听槌声能知其人。槌声间隔时间较短的,这人肯定是个急性子,或者是家里人多、事多,洗着被单还想着干家里的活儿;槌声间隔时间较长,那这人一定是大脾气,否则就是有心事。婶娘们手槌被单,尽情谈笑,家长里短:鸡下蛋、猪拉窝、孩子、男人、老人、媳妇……三个女人一台戏,她们说着、议着、笑着,忘记了忙碌的疲倦,忘记了生活的苦涩。太阳渐渐升高了,婶娘们的衣服槌好了,孩子要放学,男人要回家吃早饭,她们自己上午还要下地,一曲乡村声韵到这里戛然而止,渠边又恢复了宁静,只有几只小鸟站在树上欢叫。

那时,我们山里人浆被子的浆水不是马铃薯淀粉,而用的是捞米汤。浆被的“浆水”的多少和稠稀,要根据浆洗被的多少和软硬需求程度来确定。娘把被子洗干净后,把捞米汤倒进大盆子里,按照比例用水稀释后,把被子放在浆水里浸泡,这种浆水稀稀的、滑滑的,有一种晶莹透明的感觉。一个时辰后再捞出,被子的布丝之间就浸满了浆粉,娘捞出被单把浮水拧净、叠好,然后放在槌布石上,就开始用棒槌捶打。槌被,是为了把干的浆水槌出来,槌均匀。槌好后,马上要抖落开褶绉,搭放在凉衣绳上。放在阳光下晒到八成干时,收回叠成几层小方形,铺在槌布石上,再叮叮咣咣地捶起来。悦耳的声音,很像一首动听的歌。捶好后,再抻开来叠成几股,形成一个长条,一头站着一个人,往相反方向拽,开始“抻被”。父亲忙时,娘总是让我帮着抻被。抻好后,再放在晾衣绳上晒干拿下来,叠起来压上几个时辰,就可缝装被子了。

棒槌声声伴着七月的骄阳,回荡在农家小院。拆洗一茬被褥都得几天时间。拆洗完,娘总是累的腰疼腿酸。娘做的浆被尽管软硬适宜,但在大冬天,依旧是硬冷硬冷,钻进被窝暖好一会儿才热烘。

我是盖着浆被度过童年的,也是听着捶声长大的。那时候,家家都住的土坯房,没有炉子,只有用土胚围成的小火池。一到晚上,我便嚷着姐姐暖被窝,等到被窝热乎点了才睡。

记得1975年的冬天,娘让姐姐带着我在国庆节假里到城里看望四爹。晚上,钻进光溜舒适的被窝,心里那个美劲别提了。我瞪着姐姐的脚,一个劲地问姐姐“姐,舒服不,美不!”回到家,我就嚷着要娘也给我们做一个厚实、轻软、光溜的被子。娘满脸愧疚:“那一床被子得多少钱啊,娘现在做不起。只要你们能像你四爹那样好好上学,长大就会有的……等将来生活好了,你们出嫁时,娘一定给闺女多做几床”。可惜,我可怜的娘,因积劳成疾在我刚刚毕业一个月多就离开了我们。

在家电琳琅满目的今天,木棒槌已经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中,悦耳的棒槌声早已消失匿迹。年轻的姑娘、媳妇们更不知棒槌为何物,更不用说会捶棒槌了。

棒槌声声敲心房,声声棒槌怀旧岁。每次使用洗衣机洗衣、洗被时,我依旧深深地怀念那响在内心深处的那悠长的棒槌声。这棒槌声,在诉说人间真情,在抒写着过去的欢笑与忧伤;这棒槌声,在诠释着娘的爱,在编制着农村生活最和谐的画面;这棒槌声,槌出来了欢乐,槌出来了希望,槌出来了山野的文明乡风。回味棒槌声声,倍加珍惜现在的幸福生活,更加知恩、感恩、惜恩、报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