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茶浅醉

25.02.2016  12:55

    老康曾经是我的同事。许多年前,我们在一所农村中学教书。

    和庸常而忙碌的学校生活相比,他显得特别。狂乱的头发,拧起的眉头,厚镜片,酒糟鼻,一幅眼镜眶缠满胶布,一口碎牙有一颗镶着铜色的金属片,一件洗到发白的灰蓝线衣背上爬着几个樱桃大小的洞。他喜欢喝茶,无论春夏秋冬,都抱着他的茶瓶,那是一种大号的装水果罐头的玻璃瓶,在镇上的百货商店可以买到。他比我年长很多,头发花麻,因为身材略略有些佝偻的原因,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更大。

    他常到我那里要水冲茶。

    深秋的早晨,他敲开房门,身上带着露水的寒气。我的办公室在一排教室最顶头,出去十余步就是围墙,墙边两颗榆树长得高大繁盛,影子投下来,笼着我的门,泛黄的树荫里不时会有鸟叫,啾啁如歌。我正在批改作业,他自顾自找到电壶,拧开茶瓶的金属盖,将水填满,坐在门旁一条长凳上,摸出一支烟,点上,抽起来,香烟腾起的烟雾袅袅如丝,笼住他的脸。

    门外的光线斜斜落在他的身上,茶瓶里的茶叶一番浮沉,停在了那里,凝成了琥珀。我放下手中的笔,将作业本推到一旁,拉开抽屉,找烟。他扔给我一支,开口说话。老康说话不快,却极有节奏,他的话题极广,也喜欢开玩笑,常常说他的梦,也说他正在看的书。说得来了兴致,配合着金牙在太阳光里一张一合,眉眼飞动,面颊上焕发着一层红润。也会微微激动起来,把烟屁股很响地弹射在地,或者把茶瓶拉过来,两手抱住,努力拧开,再反方向拧上,但只是不喝。聊够了,他起身告辞,我目送他走过一地落叶,消失在远处路的尽头。

    他带高中,书教得极好,但在那所学校,大多数的人并不喜欢和他说话。

    初冬,那天是星期六,下了大雪,天很冷。学校里空荡荡,没有几个人。他邀我去他家。他家离学校并不远,但要穿过铁路和一条河沟,他和我并肩走,我气喘嘘嘘,努力跟上他的步子。他在线衣的外面加了一件发旧的军大衣,有些大。他说起他刚进校的情景,嘘气结成了细碎的冰花,粘在胡茬上,语气里带着一丝伤感。沿着河沟一排桦树兀立在白成了一色的天地间,几条车辙胡乱地纠结着伸向远处的村庄。他家就在村口。一院旧屋,围定一棵老核桃树——枝条爬上了房顶。抖掉身上的雪花,揭开门帘,屋里正暖和。一个黑漆的大铁炉,透过缝隙,可以看见镗里红彤彤的炭火。炉盖上的开水壶嗞嗞作响,壶嘴里哧哧地冒着水汽。他招呼我快坐,递过烟,沏上茶,然后坐在我旁边。他掀开军大衣,拿出自己的大水瓶,提过壶来倒水涮涮,泼去了茶渣,抓一把茶叶放进去,再一股烫水下去,茶叶在瓶子里涤荡,好大一会,才安静了下来。屋子里的光线暗,我们靠着炉火近,那水瓶里的茶汤显出残阳一般的血红。沙发背上、茶几上,到处都摞着书,我随便翻看。有一个软皮本,里面是一段一段的笔记,似乎和佛教有关。你信佛——我问他。不算信,只是为了帮朋友写一篇关于佛教的论文——他好像在跟自己说。我拧过头看着他——我怀疑他说了谎,因为那天他说了那么多关于佛的话,而且我发现在房子角落的一个橱柜里有一个藏起来的小佛堂。我理解他的顾虑。

    说话间,门帘一掀,进来一个老人,是老康的母亲,她加了炭,提了开水壶出去,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我向她问候,老康给我递过一本书,说——她听不见已经十多年了。怎么不见你父亲!我问,去世十多年了——他答道。我突然觉得一阵逼人的冷寂窜上心头,偌大的院落里原来只有这沉默的母亲和老大的儿子相依为命。你怎么一直一个人!没想着找一个?我再问。他拧开水瓶,深深地咂了一口,茶叶随水浪冲到他嘴边,又退了回去。没有缘分吧,他一边吐掉嘴里的茶叶,一边踌躇地说。他把话题拉到一边,聊到天渐黑的时候,我说我要回去了,他送我出门,顺手抓起几本书,说看我喜欢,让我带上。

    那个冬天,过完年,我调到了县城工作,从此没了他的消息。

    我也曾到处打听老康独身的原因,有人说他原先是有对象的,结了婚,孩子没生成,自己倒得了一种怪病,医生说其寿不永,于是离开了妻子,开始信佛。也有人说,从前,他的一个女学生喜欢上了他,老康倾尽全力供她大学毕业,结果临毕业,女学生反悔,跟人去了,老康一腔心血顿化做乌有,从此读书礼佛,誓言不娶……

    赵军

    籍贯甘肃榆中,教师。作品散见于“榕树下”、“清韵书院”、“北大中文论坛”等原创文学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