浆水罐

19.11.2014  14:20

    我的童年时代,故乡平凉草峰塬上许多人家的锅台上,都放有一个尺多高的陶瓷罐,罐口盖个菜盘,这就是浆水罐。塬上的锅台多是黄泥土坯砌成,上面有一大一小两口铁锅紧挨着,浆水罐多立在靠墙的三角地带。每当锅里有剩面汤和剩面条时,就舀几勺子到罐里,方便时再扔些菜叶进去,过上一夜,里面的水就变成了浆水。待锅里煮好了面条,揭开罐上的盖子,把罐里面的浆水舀出几勺子调入锅中,锅里立刻会汤清面筋,吃起来酸而爽口。如果在热锅里滴些菜油,扔些蒜瓣,再舀几勺子浆水下锅,一股子香味儿会直往人的鼻孔里钻,能把人香死。

    浆水是我童年时,故乡草峰塬上多数人家除盐之外最重要的调料了。它不仅可口,而且调制和用料简单,有剩汤剩饭就行,不用花钱买。在那个点二两灯油都靠鸡屁股里掏蛋来换的年代里,这是难能可贵的了。当然,也有不吃浆水的人家,他们基本上有家人在城里上班挣工资。他们说平凉城里人不吃这东西,说是剩汤剩饭本来就不卫生,混在一个罐里,大热天的憋上几天早臭了,闻起来也尽一股子脚丫子味儿。因此当时有了“穷吃浆水富吃醋”这样一种俗语。

    我对于浆水的认识和记忆,是缘于下面这样一件事情。

    1974年暑假期间,遇上生产队里碾麦子。当时碾场翻场轮翻上阵,中午没休息时间,我家住得偏远,父亲没法回家,母亲看护着我的一群弟妹本来就忙,还要打碾家里自留地里收的麦子,我就承担起了做饭送饭的任务。那时我虽说只有十岁,可简单的面条已大致会做。头一天送了半罐面条去,父亲从罐里往外舀,舀出的全是面糊糊,筷子挑不起一根面来,这让一群女人看了笑话。她们端起饭碗比,夸奖自家的娃娃会做饭,讥笑我母亲不会教,父亲听了也不大高兴,就没把面条再往碗中挑,而是手掌起罐子,用筷子连面带汤直接喝进了肚子里。回家说起这事儿,母亲说面条擀得没问题,肯定是柴火太软太湿,锅里的水急忙烧不开,面条泡得时间长的缘故。夜里我琢磨了好长时间,第二天一大早,就爬上了大门口崖坡处的那棵有三丈高的老榆树。榆树顶上有个很大的喜鹊窝,全部由干枯的树枝垒成。我撕拆树技往下扔,弟妹们在地上拾,两只喜鹊拍打着翅膀鸣叫着往来扑。我看着窝里毛绒绒的喜鹊儿子了,心一软才停止了撕拆。有了这些树枝,中午下面锅就开得很快,面汤都溢了半锅台。面送到麦场后,我想让那帮刁婆娘们瞅上一瞅,可父亲担心女人们又多嘴,就躲在没人处吃了饭。我问怎么样,父亲说汤清多了,就是面没揉好,面条断截太多,粘在一起的不少。这事儿好办,第三天一早我就动手和面。面案子太高,踩个小凳子用不上力,我就跪上去揉,累出了一头的汗,沾上了一身的面。中午送去时,父亲正坐在一群人中间。我很自信地把面罐递了过去,父亲往碗里舀时,果然汤是汤面是面。父亲吃得美滋滋的,其他人看着直流口水。这时一个刁钻的婆娘说:“看着啥都好,就是汤有些浑。”我急忙争辩说:“清的那是调了醋的,我家是浆水。”那婆娘说:“浆水一样汤清。

    “是没尝出浆水味儿。”父亲圆和着。

    “我是从浆水罐里往锅里舀了好几勺的啊?”我哭似地大声嚷嚷。

    多嘴婆娘又笑话我母亲不会做浆水,说好几勺子下了锅,汤还跟泥浆似的。回家后我搬倒浆水罐尝,果然没啥酸味儿。原来是我每天送饭走后,弟妹们把剩饭剩菜剩汤都吃喝了个精光,只往浆水罐里加几瓢凉水进去。我当时气得发了疯,抓了一个扫把,学着母亲的样子,把弟妹们追着打了个鸡飞狗跳墙。

    1990年的秋天,我从河西走廊调到兰州工作。一天意外地发现省城里的人也吃浆水,而且比我们乡下人吃得更疯狂。不是向面汤锅里加几勺子进去,而是把煮好的面条直接捞进一锅浆水里,连汤带面吃个锅底朝天。还配上陇西腊肉,酸辣黄瓜,凉拌水萝卜,咸韭菜等等,吃得有滋有味儿。我于是又开始吃浆水了,平时也乐意与朋友们探讨做浆水,也不忘吹嘘一下故乡草峰塬上浆水罐的神奇和浆水的美味可口。

    2003年我从部队转业,春节时一家人回到了故乡。多年的军旅生活结束,我的身心也轻松了许多。忽然想起浆水,就让母亲做了一罐。老婆孩子都说有臭脚丫子味儿,我就独自享用了。我转业选择的是自主择业,村里一些人知道我丢了官丢了房,老婆没正式工作,两个孩子都上学,处境跟民工差不多,就对我端着大碗吃浆水有了另外的看法。我记得那是腊月的一个晌午,天气很冷但风和日丽。我赖在火炕上睡了一回懒觉,早饭午饭就一起吃了。刚端起饭碗,就听有人趴在窗户上往里瞄,还有人在小声嘀咕:

    “丢了官就成了土鳖一个了。

    “端着盆子吃浆水,看来醋是接不上顿了。

    我装没听着,喊他们进屋里坐。话音刚落就推门进来了一群,都围过来像看怪物似地看我吃浆水面。问我城里的醋价是不是涨得厉害,是不是要在草峰塬上安家,说是拖家带口的在城里过活不易,回来种粮种菜方便,也不用买醋,浆水就能凑合了,日子过到这一步,就得有这一步的过法。这时一位老婶子突然瞅着我喊:“这么大人了,落啥泪呢?

    “没有,我吃着浆水里的朝天椒了,辣得我想哭。”前两年我在故乡盖了房子,村里人终于相信我是要叶落归根了。我执意在房里砌了两个火炕,邻居们都很不理解,说现在没人睡这个了。我说父母还健在,离不开这个的。其实我心里还有一个打算,就是在没有了泥土灶台的情况下,往炕上放一个浆水罐,这样浆水酸得快,随时都能吃。孩子们很快就能自立了,父母也都年过了七旬,我回乡定居,常吃浆水的愿望在不久就能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