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染:古阳关遗址

09.07.2015  14:49

 

  一座风蚀雨剥的烽燧伫立在四野茫茫的龙勒岗上,即将沉入库姆塔格沙漠的夕阳孤独地注视着它。南面是鸣沙山柔和的曲线;北边不远处是疏勒河宽阔的干河道,汉唐的流水早已消逝在岁月的地平线。只有夕阳。几千年了,只有夕阳。

  这里就是古阳关遗址。1981年夏天我第一次来到这座烽燧面前时,正是宿鸟归巢时分。几只野鸽子和沙雀在烽燧上盘旋,它们的巢就筑在烽燧上。那时从敦煌城到这里只有一条坑坑洼洼的砾石路,一年难得有几拨喜爱荒凉景色的游客来。我目送着夕阳的沉落,默诵着王维那首千古名唱《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茫茫的库姆塔格尽头的沙漠更浩大,是塔克拉玛干。占地面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星星点点的绿洲散布在塔克拉玛干周围。天山以北是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所以,对于中国内地来说,敦煌恍如天边的城市。在交通不便的唐代,天山南北除少数民族外,内地到达那里的只有驼队商旅、遣派的官吏和驻守安西四镇的戍卒。在柳条依依的雨后渭河渡口,长揖为远去天山下朋友送行的诗人王维,无尽的离情别绪就尽在一杯杯饯行酒中了。

  《送元二使安西》,乐府诗集中名为“渭城曲”。“渭城曲”演唱时至末句反复歌之,是谓“阳关三叠”。相传此曲曲调最高,“倚歌者笛为之裂”。正如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使岳阳古城名重天下一样,这首自古传唱的送别诗使得不少寻幽访古者对阳关梦绕魂牵。

  阳关,西汉时设置。据《元和郡县志》,“以居玉门关以南,故曰阳关”。自长安起始的古丝绸之路,至敦煌起分为南北两道,出阳关者为南道。阳关在敦煌城西南70公里处。从阳关向西,经鄯善、莎车可达波斯。汉时阳关属龙勒县,北魏时在这里置阳关县,北周时废县。阳关关城何时湮灭的,已无法考证清楚。我们今天可以认定的是,一座废圮的烽燧绝对代表不了阳关当年的兴盛。尽管它向西面对的是浩瀚大漠,可它的的确确曾是座繁华的关城。

  1993年我再去敦煌时,经当地人带领,我们找到了外地人极少涉足的“古董滩”。古董滩位于龙勒山峰燧以西两公里处,是几道大沙梁和梁间谷地。风吹沙梁,流沙变幻,常有古物显露出来被牧驼人捡得,古董滩因此而得名。我在谷地上搜寻了一个多小时,捡到几枚小铜钱和一枚铜箭镞。一只蜥蜴映入我眼帘,我追着它跑。小蜥蜴一头钻进骆驼刺中躲了起来。我看到骆驼刺旁边的地上露出一星晶莹的红色。我用手指抠土,竟抠出一粒小指甲般大小的红色宝石。我迎着太阳看,晶莹透亮,色彩鲜艳。红宝石被同行的一位女诗人要了去,女诗人高兴极了,说:“谢谢你送了我!”我无奈地说:“其实你应该谢阳关的小蜥蜴,是它托我转送你的。”

  后来我再去古董滩的时候,又找到一枚贝片和一枚五铢钱。五铢钱黑漆古色,穿孔上有一凸起的横杠,是西汉三官所铸的精美铜币。

  上世纪90年代,柏油路从敦煌城修到龙勒山。烽燧边又修起一座阳关展览馆,馆里展出些从古董滩捡来的和其他地方收集来的汉砖唐瓦、古钱箭镞之类。附近南湖绿洲的农民牵来他们的骆驼和马匹,让游人骑着走来走去。

  迄今我已记不清去过多少次阳关遗址了。我喜爱那儿天野空旷、沙漠无际的风景。站在龙勒山烽燧旁或古董滩的沙梁上看大漠落日,令人胸怀高远,心思澄明。岁月和人生,不就是茫茫的大漠吗?多年来我几乎走遍了中国西部每一片土地,我知道真正没有绿色的戈壁和沙漠其实是不存在的。涉进流沙之海,一路跋涉着,你会突然看到一丛亭亭玉立的芦苇,或是正开着小黄花的一蓬珍珠草。在砾石累累的疏勒河故道,一丛红柳花开得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如醉如痴。我曾同那丛红柳花合过影。

  人生茫茫,日月往来,我们都是沙漠上的旅人。我要说的是,读者朋友,莫道“西出阳关无故人”,荒凉中的绿叶红花才是最动人的。当然,还有雄浑壮美的大漠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