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城的一个冬日

21.01.2016  13:12

冬日  摄影常毅

    1981年生,兰州市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榆中县文化馆。2010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在各类报刊杂志发表散文、诗歌百余篇(首)。

    被一场大雪装点的条城如同他北边的黄河,轻缓,静谧,安详。是黄河给了这座沿河布开的小镇“条城”的乳名。那一年,北宋名将狄青受皇命巡边,在此筑立城池,当地人为纪念这位骁勇善战的将军,又给了条城另一个官方的名号——青城。

    这片黄河谷地因盛产水烟而久负盛名,其生产水烟的历史距今至少已有400多年的历史。因黄河水的滋养,条城所产的烟叶,膘肥质厚,质量远优于其他地方。入秋后的黄土高原气候逐渐干燥,烟叶水分被充分蒸发,其运向南方,一过长江,烟丝回潮变色,其味也更为醇厚绵长,当时名噪南方的“广东红”,就是条城水烟的变异。精明的条城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商机,历史上条城经济最发达的时候,烟坊能多达300家。条城乘黄河之便,加之独一无二的水烟产业链,迅速崛起,发展成为兰州周边最大的商贸集散地。信步于条城的石板路上,依稀还能感觉到他昔日的商贾云集、车水马龙的繁华与隆昌。

    如今,街上的烟坊烟馆虽已销声匿迹,但饭店、茶肆、酒馆、商铺依然林立两旁,似乎在向人们昭示着他曾经的辉煌,古色古香的韵味也时时弥散开来。沉睡的古槐、老梨树懒懒地伸展着枝条,挂在枝头的积雪,被成群的麻雀惊落,麻雀似一张网,变换着形态到处撒,撒向白皑皑的屋顶,掠过小院的土墙,停留在高耸的城门楼上,它们用人类所不能理解的行动和语言表达着对喜雪初晴的上午最特别的情感。

    古雅的建筑,最适宜被大雪覆盖,椽檐、瓦当与积雪之间的层次会愈发分明。清新的雪片吸收了古建筑特有的陈香,在阳光的照射下,香味开始弥散,条城的空气中便开始蕴藉出一种历史的味道,那些味道来自清代,或者宋代,缕缕清风,满是古人的烟火气息。颇具气势的罗家大院在积雪的装点下显得格外宏伟肃穆。时光若能倒回二百年前,罗家大院里最具地位的男人会在这个早晨做些什么事情呢?或许他身在江南,正在把包装好的烟块换成大把的白银,歇口气的光景,他一定会想到家乡的雪,想到他的女人正依着火盆提笔写下“瑞雪兆丰年”的吉语。归心似箭啊!那么多银子,会累死好几匹马吧!或者,他已带着外出的一队人马,风尘仆仆、一身寒气地闯进大门,他的女人、儿女们,从堂屋、东西厢房掀起门帘,那眉宇间的深情,该用怎样的一种言语去定格?整整安静了半个冬天的大院子,一定会闪起幸福的泪花,一定会在顷刻间飘起炊烟……安静的晚上,油灯的光亮透过纸窗,银钱碰撞的声响也透过纸窗……

    据说,古时条城的女人,最怕男人去南方粜烟回来——她们怕数钱。那时候条城的生意人用一种用羊毛绳织成的麻袋装钱,男人们回来,把扛在肩上的麻袋顺势放到堂屋里,女人们便开始忙着数钱,有时候能连着数几个晚上。传说似乎有些夸大,但却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条城确实有那么一段辉煌的历史。

    因是冬日,条城人便比往日更多了几分闲适。阳光正好,人们在宽阔的店铺门前下棋、打牌、聊天,轻慢的生活处处体现着条城人无比的优越感。对于外来的客人,他们早已适应,任你拍照、寒暄、打听去处,谈起本地人文掌故,人人都能给你说个七二八分,所以说,去青城,完全没有必要找导游。

    在一家依旧保持着一些清代建筑原貌的古民居里,一位银发苍苍的小脚老太太迎了上来,开口便说她家的大门楼是祖上留下来的,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紧接着给我们指哪里是上堂屋,哪里是下堂屋,一边说:“瞧,上下堂屋都拆了,地基还在,现在我住的这间,是东厢房。解放前,这院里屋子可多了、可大了,都是原封的古建筑……”不大会儿,老太太就扯到了李自成:“……李自成也是半个条城人,他当年兵败,就隐居在条城,镇子西头的龙头堡子,墓碑都立起来了,李家的家谱,记得一清二楚……”老太太不识字,对李自成却颇有研究,我们走出大门老远,她还在后面向我们挥手——看李自成墓,往西头走,龙头堡子……

    条城人似乎天生地能说会道,伶牙俐齿。这让我回忆起三年前的一个春天,我们一行人去条城采访当地的民间传说故事,晚上几人小酌,去一家杂货店置办伙食,因刚刚吃的青城长面分量小,我便随口说晚上的长面不瓷实,老板马上接过话头——你就不会多吃一碗?我被硬生生憋住了,接下来要买油炸蚕豆,我给同行的老董说,看着斤头,多称些,这东西皮儿多,不想老板又接住话头说——一粒豆儿一张皮儿……想来,老板说的可都是大实话啊。

    高氏祠堂是条城最值得一去的地方。祠堂始建于清乾隆五十年,由高氏第九世先祖高秉信发起,是条城唯一保存下来的一座老家祠。

    祠堂坐南朝北,由正厅、墓门、福堂三部分组成,正厅保存完整,由山门、前过厅、后过厅组成,整体保持了明清时期独有的悬山式建筑风格,逐层增高,气度不凡,以示高氏子孙步步高升。后过厅与厢房相连,寓示高氏后人互相扶持,共同进步,祠堂的门庭柱数为九,九为个位数字中最大,寓意高氏后代上得庙堂,位及人臣;院中青砖铺地,是希望高氏后人平步青云。

    古老的建筑,处处都有深意可考,先人把厚德和对子孙的期望都蕴含其中,世代昭示,只要祠堂尚存,则希冀不灭,高氏族人果真能够秉承先祖遗愿,发愤图强,出进士1名,文举2名,武举6名,贡生22名。后过厅正中悬挂的咸丰帝御赐给高氏第十一世先祖高鸿儒的“进士”匾,笔力雄宏遒劲,是高氏族人无上的荣耀。

    高氏一族,只是条城人重视文化教育的一个缩影,只在清代,条城就出了与高鸿儒齐名的关元儒、顾公名、张兆熊、张照南、周得程、张澍滋、李扬宗、罗经权、杨巨川等十大进士,他们个个博学多识,政绩显耀,条城之“风雅青城”的名号真不是徒有虚名的。

    在一家小餐馆,我们围着火炉再次品尝了青城长面,不大的店面暖意融融,角落的小电视里正播放着被誉为“茶叶红”的秦腔老艺术家陈仁义的《下河东》选段,东墙挂着本地书法家的行书作品,内容正是宋代诗人林尚仁写的七言律诗《送杨巨川游边》:

    此行不必话离愁,且举匏樽醉几筹。天下岂无山可买,男儿当与国分忧。剑辞星匣边风凛,船驾云帆海月流。莫道读书无用处,读书方有用兵谋。西墙是我的一名同事魏存国老师的《墨梅》四条屏,在此见到,确属缘分。

    在条城,一个卖菜的小铺子里,你都能看到不俗的书画作品,有人说条城人附庸风雅,而我却坚信,这是对文化的尊重,条城与生俱来的文化内涵早就在乡里村舍形成了一种习惯,这种习惯耳濡目染,造就了条城人根深蒂固的文化气质和修养,令他们的生活底气十足。

    历史总是模糊的,就跟我们的粗茶淡饭一样,我们总是疏于打理当下的生活,到头来,它们却都将成为历史。不管是狄青还是李自成,我们总难找到一个至为清晰的理由去陈述他们和条城的关系,而正是这种隐隐约约的猜度,让历史的枝蔓显得更加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