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间巷子
有村庄的地方,就有巷子。村庄有多古老,巷子就有多遥远。一条条古朴的巷子,就像一页页发黄的史书,一位位朴素的故人,记载着村庄的历史,温暖着游子的情怀。然而,如今这些村间巷子,一日比一日没落,一天比一天落寞,让人心生悲悯。
我常常记起老家那条衣着简朴的巷子。它虽然没有“乌衣巷”的诗意与典雅,也没有“六尺巷”的名气与庄重,更没有“雨巷”的那种婉约和忧郁。但它却是我人生起步的地方,梦想开始的地方。它谦卑、隐忍、厚道、诚恳,一如巷子里我那些老实本分的亲人和邻居。我不知道这条巷子有多久,就像我不知道我的村庄有多久一样。我只知道养育了我的这个小村庄,是“八户王”家族最小的一个房份。而“八户王”最早的先人据说也是来自山西大槐树下,距今已有五六百年的历史。村中最古老的证据是另外一个巷口悬挂的一个牌匾,写着“盛世英儒”四个大字,大气豪放,霸气十足,有帝王气象。村中耆老说,这四个字是清乾隆皇帝的御笔,至于那“英儒”是何许人也,却不得而知。尽管如此,我每每走过这个巷口,都要仰望一番,感慨一番,小小村庄不但根脉悠远,文风郁郁,居然也与帝王将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让人顿时心生豪迈,也就更加喜爱村庄和村庄中的那些巷子了。
巷子是渭北极普通的那种小巷。土质的路,历经风雨洗刷,路人踩踏,被打磨得光滑而明亮。巷子的两旁是一座座青瓦黛墙的农家院落,院落的门楣上大都雕刻着“耕读第”“抱朴居”之类文雅的大字,标示着一个古老村庄神圣而庄严的精神向往。有了这些古墨的氤氲,简朴的小巷也就有了一种平凡而尊贵的品质。两边长满青苔的土墙上,爬满童话般的故事和聚散两依依的叮咛。晨曦初起时,巷子上空就会弥漫起乳白色的炊烟,像历久弥新的乡风民俗,久久盘桓在巷子里。炊烟叫醒了村庄,也叫醒了巷子。一些荷锄的农人、浣纱的村妇、上学的孩童和走街串巷的货郎客,开始在巷子里进进出出、来来往往,他们在如麻的岁月里,彼此找寻各自的光阴和烟火。午后的巷子,又是一番别样的风情,一派悠闲和舒缓,温情而动人。明亮的阳光洒满巷子,门前的柴火,摞放整齐,慵懒而散漫。一只骄傲的雄鸡,引领着它的三妻四妾,在柴火下觅食唱歌。一只温顺的小猫,揪着自己的尾巴,自娱自乐。一群七嘴八舌的麻雀,起起落落在屋檐、墙头和巷子尽头的那棵大槐树上。而槐树下那些七老八十的老者,捋着胡须,眯着眼睛,笑意盈盈地谈古论今,指点后生。他们经历过冷暖的人情世故,聚散的悲欢离合,此刻,放下了爱恨情仇,远离了事非恩怨。布满沧桑的脸上,有一种过尽千帆的从容和空山空水的平淡。小巷,给予了村人所有的欢乐和梦想,也承载了他们所有的苦难和叹息。
当然,小巷也给予了我童年和少年所有的欢乐和愉悦。白天,我们在巷子里尽情地玩耍,春来时,放风筝,玩泥巴,夏日里,滚铁环,跳房子,秋来时,折翻番,打日本,冬日里,堆雪人,打雪伏。一到夜晚,更是热闹不已。一大群孩子在巷子里斗牛牛、捉迷藏、骑马战仗,其乐无穷。有时候还会走出巷子,成群结队去水渠边、草地里捉萤火虫。那些明明灭灭的萤火虫,装在透明的玻璃瓶子里,闪闪亮亮,点亮了多少童年深深浅浅的梦境。村中巷子,给了我一个完整而快乐的童年和少年,常常让我在易感的黄昏,想起它,怀念它。
然而,17岁那年,我握着一纸录取通知书,背着简单的行囊,逃也似的离开了我那当时还贫穷的村庄,也离开了那条给了我苦乐年华的巷子。村间巷子,在我的生活中渐行渐远,愈行愈远。之后的许多年,我走过无数个村镇,也走过无数条巷子。那些或宽或窄、或深或浅、或新或旧的巷子,让我无法自由地呼吸,安心地闲步,给我的感觉也是压抑、疏离和冷漠。异乡的巷子,唤不醒我曾经的记忆和当初的感觉。我有一种急欲回到家乡,看看老巷子的愿望。今日,当我也像老巷子一样快要老去时,我终于来到了这条让我哭过笑过、爱过恨过的巷子。我独自一人站在村庄的巷口时,暮色正汹涌而来,而我也好似一个迷路的孩子,诧异地打量这条我曾经熟悉的巷子。它让我感到陌生和疏远。巷口的那棵老槐树已不知去向,屋顶的炊烟也已荡然无存,闻不到五谷飘散的香味,听不见母亲唤儿的声音,没有了“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温馨,没有了“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的诗意。走进巷子里,水泥罩面的巷道,冷硬如铁,不知封锁了多少聚散依依的故事。一些新修的房子富丽堂皇,傲气十足,显露着金钱的味道。而一些被遗弃的老房子,还依旧站在原地,岁月的风里,它们弯腰弓身,一脸沧桑,好似暮年失语的老人,一语不发地呆立在暮色里,露出不堪的重负和深沉的寂寥。偶尔吱呀一声,从瓷砖砌面的大门里走出来的,也是龙钟的老人或稚气的孩子,见不到一个年轻的小伙或姑娘。人烟稀少,人气稀薄,冷冷清清,寂寂寥寥。我不禁暗想,曾经人丁兴旺、鸡鸣狗吠的村庄去了哪里?白天欢声笑语、夜晚热闹喧腾的巷子去了哪里?老房子里神主上的先人又住在哪里?他们愿意迁居到层层叠叠的楼房上去吗?当他们沿着那些老路回家时,是否会在这个变幻无常的村庄里迷路?
暮色渐浓,苍凉渐深。夜雾下的村间巷子,像一位满腹心事的女子,忧伤而美丽。头顶的星星迷离清浅,好似先人深邃幽远的眼神,向我叮咛着什么,又嘱咐着什么。夜不深,村庄的睡眠已经很深了。行走的脚步声惹不来一声熟悉的犬吠,长长的巷子里看不到一个亲切的身影。一滴夜露打在我的眉梢,我挥了挥手,无言地走出了那个我再也回不去的村间巷子。然而,我知道,在我的心里,留存着有一条悠长寂寥的小巷,巷子里的风物,巷子里的故人,永远只是从前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