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旺林：年前
年事谋备，从腊月二十过后，就需井然有序了。
十几里就要把肉食备好，有一年打春早，腊月头上就要宰生。然后磨面，榨油，赶着双日的集市，一样一样往家里置办。
抽个好天气，行个泥活儿，把家里的土墙锅行炕缝烟囱迷补一番。有时打炕的话，还要早早备好炕基，趁个好天气，打掉，还能充个田间肥料。然后泥和好，父亲拿起泥笔，孩子们，採泥的採泥，帮着抬炕面子，随时打好下手，完了架子车往出拉运焦炕土。
炕灰满了，母亲早早起来，围好包巾，执着锄头，一锄一锄往出钩。有时我们还在炕上睡懒觉，只听的炕洞磕腾。掏出的炕灰堆在炕门洞前，多的话就得用架子车往出拉，少了扁担就可以解决。太阳好不容易爬上山尖，冒着明亮的花子，村庄终于像个人间尘世了。
年事简单清约，在一草一木中，一土一炕上，一路一路逶迤而来，就把盼年的眼神心思意味都酝酿的风生水起了。
正月有诸多事情不宜做，比如针线，铡草，洗衣服，等等。所以腊月就显得忙而又碌，紧而有序。
电铡草机没来之前，铡草也是个大活儿。早早起来，在草垛上撕扯下一大山草，麦草，豆草，糜草，包谷杆，高粱，和到一起，五味杂陈，驴骡牛马肯吃。然后用四爪叉挑散到场面上，好好晒一番。然后回家洗手，喝茶，吃馍馍，喂牛垫圈，背粪担土。等吃过饭，掂上铡刀，头上围一包巾，搭好腿，开铡。
铡草也是个技术活儿，尤其蓐草和填草，蓐草人十指绕搭在刀口边，分毫之间，丝毫不敢大意。捏得紧，蓐得快，还要放松。一旁填草的人，也要有眼色，各样草料捋顺，看着蓐草的人后手有点缺了，给塞递，不能多，不能少，多了胀，少了松。
铡草的人要有点体力，而且不能冒失，得心眼手脚时时到位。铡栓松了，来一脚，铡翻过来的草堆起多了，靸几脚，手可单轧，但最好双手轧，这样保险匀称。眼睛紧紧盯着蓐草人的手。这中间累了，可以坐到草上缓歇一会。然后一鼓作气，草料铡成一堆山尖。等到午后，有时傍晚，铡完了，蓐草人的腿困酸不已，满面尘灰，起来伸伸腿脚，又开始把各样的草料翻匀。
下来就要大背篓背上，倒草。这是孩子们的事。从場上到家里，虽然路程不远，但往来频繁，也较愁人。
人要吃好吃的，牛马驴骡也要过年。给他们新鲜的草料，包孕着最饱满的阳光和营养。寒冬腊月，再给它们填点五谷，好保点肥膘，开春拉犁播种。一年长月，牛马驴骡也没有几天闲逸的日子。春种，夏酝，秋驼，冬运粪土。就这样紧紧张张地忙活下来。
所以，这丰收温饱的军功章里也应有它们的一份。汗水和辛劳构成了大地的风景，坚韧和勇敢妆点着平凡的梦途。
除尘，糊墙，大洗。年就这样如水奔流。大洗这一天，依然需要好天气。炕灰墙灰窗灰已除净，有些尘垢还隐藏在炕上的被褥毡席中，墙已糊好，画纸白纸交相辉映，顶棚拉好，各样物拾都归原位。
西海固不缺尘土，缺水。干旱的年月，头发中，衣服上，脸面上，都挂碍尘事。男人们还可夏天下水库畅游一番，女人们洗澡的机会不多。好在女人好像不太沾染尘事，她们在泥土尘埃中忙碌，但自己是干净明亮的。除了家里压力大，劳碌重，年纪大的阿姨，几乎终年满面烟尘，现在条件好了，有的家里都装上了太阳能，洗澡也方便。
洗的物件中，最沾染尘土的当属毡片了。羊毛毡时间一长，上面的白色都换成了灰白。这东西大，耗费水，早早起来从井中一桶一桶地吊水，倒满水缸。再倒大半锅，架柴烧热，家里妇女多一些的，洗起来快一些。
先洗小件，再用洗过的水慢慢洗大件。像被套床单，放在大洗衣盆中，炉子上的壶中还随时备好热水。搓板不仅是媳妇用来伺候不听话的丈夫的，主要功用自然用来洗衣。先洗老人男人的衣服，上衣单另洗，这是对人伦的尊崇沿袭。榔绳搭好，扯开大洗。
席子也要卷下来洗洗，刷出竹木的本色，多年肉身汉浸，本真的色泽中已浑融上了黄皮肤。多刷几遍，把泥土岁月的旮旮旯旯尘垢都洗去。卷起来，展开立在墙角，让腊月的风吹吹，日晒晒。困难的年月，炕面上没铺的布褥，人们光着身子与竹木摩挲。早上起来，背上背着席子印迹。
有了毡之后，春夏可隔潮，秋冬可御寒。而且不像光身贴在席子上面滑溜。毡片新成，绒融绵软，后来经了岁月，就压瓷实了。烟熏尘钻，夏天可晒在墙头，晒软了，找个木棒，敲打一番，尘埃纷纭。
毡是岁月尘世的见证。
年，在草木五谷中蔓延逶迤而来，洗洗缝缝，糊糊贴贴，朴素的家就有了年的味道。
集市赶了好几趟，米面油有了核桃瓜子糖有了，肉菜有了，新衣有了，香裱有了，年一路一路的进家了，上案桌了，年在孩子的饱满期盼中，在大人的紧张忙碌中，走过二十七，行过二十八，沓纸，写对联，一晃，年就到了二十九。
三十晚上没月亮，这是老哈数。
年，是一场全民的归途，盛大的宴会，庄重的祭祀，尽情的狂欢。
期盼大于享受，筹备重于宴会，虔诚恩戴祭缅，丰足兴隆狂欢。
年，这汉字，浓缩着岁月光阴人世天地，是对岁月光阴的一次阅检，对生命的一节祝福，对自然的知德。
一年又一年，年年岁岁，我们从这场融合着人伦道德文化礼仪自然天地的盛事中，寻找自己，感知他人，沉淀收获，品咂辛劳。
此曲不应人间有，天上神仙也慕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