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还剩下什么
旧历年年底回家,但觉诸事压身,郁郁寡欢。每日闭门思过,读书写字,到底是心绪难平。接二连三的同学会,一一推脱掉。怕见人,既怕人声鼎沸的喧嚣,又怕与过往的时光和记忆发生交会。一旦触碰,彼此皆是面目全非。
在家中回炉了半月,那天总算出门见了一点天光。去了我的哥们阿横家。我们小学的同学会,他参加了。在他家里看到聚会的照片,两个人一边看着一边品头论足,又是欣慰又是诧异。
欣慰的是,多年来自以为已经够长残了,不料儿时长残的伙伴大有人在。其惨象按歪曲强度大概可以分为惨不忍睹、惨无人道和惨绝人寰三个级别。当然其中也有不少女同学女大十八变,出落得让人不好意思相认。很多的面孔按照一定比例放大,我仍然能够清晰地想起他们年幼时的模样,却怎么也不能跟名字对上号。诧异更多的来自于惨绝人寰的那一部分。
譬如照片里的某块猪扒,我俩探讨了半天,除了性别之外就没能辨认出其他性状,更难以想起此物的学名。看到后面有独照,独照下面有人名。忙不迭翻过去,一看署名险些跌碎阿横的深度眼镜。原来,这块猪扒的元神是小学时一个很漂亮很可爱的女生,追随者无数。
我俩同感慨,崩溃啊,幻灭啊,瞎了狗眼啊。
仅看了照片,便可说明小学同学会确实参加不得。更狗血操蛋的是,假如一年一聚,每次相聚,你总会遇上又有哪个女同学结婚了,哪个男同学都开始挣钱了。眼见得自己,还一副酸腐文人的样子,直感慨读书最无用。觥筹交错之间,在老同学的面前就好像小屁孩,生嫩得可以掐出水来。
后来又去找了阿横一次。电话里他说,正在与几个小学同学打边炉,座中有某某,某某某和某某某等等。这些又熟悉又遥远的名字勾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遂欣然前往。根据电话指示走到了一家鸡肉火锅店。
一去果然热闹,好些个久违的面孔。那个地方,就在我小时候的家附近。他们正在光顾的那家小店,原来是养猪的,不记得有无兼职杀猪。当年老城区拆迁,按规划偏巧只拆到门口,小平房变成铺面。外面成了商业街,繁华往里延伸,猪棚这里就借机开了家鸡肉火锅店。我起身转了一圈,悄悄看了看原来养猪的那个棚子,里面挂满了拔了毛待煮的鸡。
然后我给他们讲解该地域的历史变迁,说到猪们的血泪史时,众人制止我往下说,理由是“吃着饭呢”。我心想,杀鸡的可以接受,养猪的倒受不了了,这不是搞物种歧视么。
我对这一带非常熟悉,毕竟年幼时在这里住了十年。要说杀鸡,还真有一家人,与养猪的仅有几步之遥,不知道当年两家有没有合作发展连锁产业。我家老屋所处的方位,如今恰是一个新建小区的出入口,一块空地,一个保安亭。未被拆迁的部分,无限接近我曾经的家。只是到了无限接近的地带,便被一面墙所阻挡,无限接近却又抵达不了。童年的印记,近在咫尺而又阴阳两隔。
大家说说笑笑,过去的年代过去了太久,过去的相处的年代本身又太漫长。某个人的零星的深刻的回忆,常常让其他人觉得新鲜与陌生,模模糊糊地似乎有点印象。聚拢到一起,便拼凑成共同的记忆。只是海侃之余,周遭的世界早已沧海桑田。我想,专属于故乡那份情怀,大抵也是荡然无存的罢。
那么,故乡还剩下什么呢?没心没肺如我辈,这样的童年回忆,竟也成了关于故乡为数不多的留恋。
且不说物质发展层面上的追求,故乡所能给予的,终归是精神上的慰藉:亲友以及童年记忆。前者如我的兄长,出外谋生多年,在家的时间寥寥无几,这一慰藉的存在基础已不再稳固。至于后者,本就注定渐渐淡漠、异化与消逝。
过年则是每年一度的验证这两样事物残损程度的过程。除了与亲友的相聚,便是在与故乡的片刻温存中,寻找一点点关于童年记忆的痕迹。所谓的年味,便接近于一种童年记忆,春节提供了一个集中心绪重拾记忆的机会。年味的浓重还是浅淡,取决于当下环境与童年记忆的契合,是无缝对接,还是格格不入。
今年的年味很淡。街上影影绰绰。心里冷冷清清。
回来时对家乡的一切都感到陌生。我一直觉得,这样的一个小地方,几年乃至十几年过去,都不会有太过明显的变化。偏安一隅,缓缓行路。如今我却觉得陌生,大概是我变了。
感情是双向的,陌生的由来,可能是任何一方的改变。我不能总是苛刻地注视着故乡的一丝一缕,而应更多地反思个人的种种变迁。是在年岁渐长中让自己对一切变得疏离起来么?疏于人世,漠不关心。然后,家乡就在自己浑然不知的自我放逐中越来越陌生了。
过年的前一天晚上,本来早早地上床睡觉。半夜里突然下起了大雨,起身坐在床上听雨,发呆,失眠了。几个小时前,我妈说,今年的天气很晴朗,不似往年那般湿淋淋。在她说这话的几个小时之后,大雨开始落在这片土地上,就像我童年时常常邂逅的那份属于新年的潮湿与阴沉。此后几天,雨断断续续地下落,气温骤降,天昏地暗。
年关将近的寒冷,熟悉的寒冷。也只有这一点寒冷,提醒着我残败不堪的童年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