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生命装饰得美不胜收

20.10.2014  12:29

□岳京生摄

    我刚到北京时,有一年去看一个朋友。正是秋天,她住在还不曾烧起暖气的半地下室,窗帘紧闭,全靠一盏白炽灯晃来晃去的照相,人影、家具影都被放大无数倍,重重叠叠,是遥远大海上的浊浪滔天,仿佛海潮正在升起,向我们扑近,行将吞噬。许是看出我的脸色,她拉开窗帘,隔着栏杆,是纷纷的脚与鞋,最多是半截裤管或一截小腿。我却留意到,窗台上一排小酒坛似的玻璃瓶,矮矮的,胖胖的,朴拙而玲珑,有些插着长长的白色芦苇,有些林立着各式发钗发梳,还有权充笔筒的,插了大把七彩铅笔,共同构成小小的颜色树林。朋友告诉我:“是酸梅汤瓶子,我每次喝完洗净就搁在这上面,多好的小摆设。”我为之动容。

    朋友现在哥大担任访问学者,这是一个绝佳的励志故事。我却并不意外,我永远记得,她如何装饰小小的出租屋,明知道非久居之地,还是收拾得尽量干净、朴素及婉约。人生,如果能行经处处都是家,那么,天下之大,哪里都可去得,哪里都可住得。她如此给我上了一课。

    我想起另一间原本破蔽的屋子,住过一对相爱的人。他们是表姐弟,一见钟情,男孩对母亲说:“若为儿择妇,非淑姊(芸娘字淑珍,大他十个月)不娶。”婚后,果然恩爱,曾于七夕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又曾请人绘月下老人图,常常焚香拜祷,以求来生仍结姻缘。

    爱情能否与贫穷抗衡?男人无用且清高,读书屡考不中,做幕僚嫌人家污浊,做家教经常被辞退,开画馆做生意……全一塌糊涂。这样的人,想来情商也不会多高,果然,他三番四次得罪父母,被赶出家门,只能在朋友家中借居。

    但男人最大的幸福,就是娶到兰心慧质、能苦中作乐的妻子。他们“初至萧爽楼(朋友借给他们的房子)中,嫌其暗。”于是芸娘与他一起动手,糊墙纸,以旧竹帘作栏杆。“既可遮拦饰观,又不费钱。’”——最后四字,让人多少心酸。就这样,靠一双手,把借来的房子,打扮成了天堂。

    沈复与芸娘他们是中国文学史上最迷人的一对夫妻,大概就因为这些俗琐的小事。他们穷,却维持着尊严。芸娘一直没有自己的家,后来死在与丈夫的东转西徙中。

    到现在,大部分女人能有机会成为自己家庭的女主人,仰不必受公婆气,俯不用为了孩子牺牲一切,是多么大的福祉。我爱逛家居店,喜欢那些精巧的小物:田园风、欧美范儿、和式……大部分都可爱得不得了。年轻的小主妇们,想把自己家打扮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自由就是自主选择人生:《红楼梦》里有一段,贾母带刘姥姥逛大观园,到了宝姐姐房里,一看,“雪洞一般”,立刻“命鸳鸯去取些古董来”,摇头说出一番大道理:“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主动越俎代疱:“我最会收拾屋子的……如今让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老年人的“大方素净”是什么概念,我还是心中有数的。我猜宝姐姐一定心中暗暗叫苦。但有什么办法?谪仙的地带,也身不由己呀。

    我对朋友说装饰房屋的几个要素:首先得有个房子,否则,总不能对空虚拟。以水写在人行道上的字,以砂在海边修的塔,都会迅速消失。房子固然不永恒——但它是骨,骨之无存,皮将焉附?

    其次:房子加上爱人亲人,才是家。而这个家,还得确实属于你——小三的真爱,向来与装修无关。

    第三个因素当然是“有钱”。房子是浩大的空芜,连壁纸都得寸寸算钱。买不起昂贵的清供,所谓的十六头餐具也不便宜。巧妇难为无米炊,再心灵手巧、点石成金,现代社会,石头也不能免费往家搬。

    最重要的,也是最不可或缺的,是有爱。爱身边这个人,爱与他有关的,共同生活的日子。与你相抱的刹那,就是地久天荒。装饰的不是家,是我们共同拥有的心田。

    而哪怕,以上皆非,其实我们仍然可以有美好的装饰。没家没爱人没钱——爱自己,也就够了。照常可以把生命,把居室,装扮得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