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家》:傩后面的艺术真相

06.11.2015  11:54

钩沉历史真相是记忆的苦差,要么尘封那些晦暗、苦痛、难堪之事,要么任意化妆,为我所用,古往今来均屡见不鲜。历史记忆、经验、教训,并非历史学、政治学能够整体打包,文学的表现和反思有其自身不可替代的优势。

  正是在历史与现实、真相与表象、个人与群体的错综境遇中,南翔的小说集《抄家》的出版具有特别意义,彰显了南翔的深切之思:既有还原“文革”真相的探究冲动,也有对粉饰“文革”和浪漫想象“文革”的揭底和点醒;既有对“文革”特有符号体系意味深长的辑录,也有对“文革”政治生态及其灾变的对焦和存照;既有历史吊诡处的不尽背书,也有人性深层的不断敞开。这十个有关“文革”的故事在表现形式上也颇具特色:模糊了小说与随笔,打通了虚构与非虚构,叠合了亲历与转借,具有冯骥才《一百个人的十年》那样的纪实之风,又有学者文气。用冯骥才的一句话也能概括《抄家》“回忆性书写”所触及的历史神经末梢:“那时,一个人的命运,往往也是千万个人的命运。

  关乎命运,往往会呈现诡秘之象。“文革”在改变千万人命运之时,也改变着它的发动者、得利者的命运,乃至国家的命运。在如此变幻中,“文革”给自己戴上了傩面———它不是不真实,而是另一种真实,更复杂的有待层层揭罩的真实。南翔力图接近这些真实,艺术地表现这些真实。他以文学方式站在了历史的某一处高点,他睿智的双眼看清了正剧的哗变:闹剧如何演变为鬼剧,喜剧如何演变为悲剧,独幕剧如何演变成广场剧。哈耶克对这一全民参与的“傩戏”早有预言,并点出了它的死穴:“集体主义思想的悲剧在于:它起初把理性推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却以毁灭理性而告终,因为它误解了理性成长所依据的那个过程。

  《抄家》在小说诗学上的别出心裁还在于,用戏剧化结构编排,每一个故事既是独立的一出,又是整部荒诞剧中的一幕,每一个人物的表演合成了一个主人公的表演,这个主人公具有非人的特质,它就是“文革”。当“文革”摹仿它自己来出演时,它所戴的傩面将那一段历史惊悚地置于聚光灯下,变形成为常态,非我揪出原形,口号成为台词,灵魂只能觳觫。所有这一切在事后和场外看来,是不可理喻的,而在傩面的闪晃下,由红海洋的布景烘托着,由振臂一呼的表忠和声讨渲染着———这样喧嚣难止的“傩戏”,陌生的不再陌生,反常的不再反常。也只有在“傩戏”的现场,如此失真的一切才夸张成另一种真实,而日常的真实被它捶扁挤压,变得不真不忠了。所以,若将“文革”视为一场集体的“傩戏”,能够将不可理喻修饰成转喻,将看不清楚的予以定格。南翔就此发现了“文革”的傩面及其表现形式上的摹仿术,即对“傩戏”的摹仿。人、鬼、魔、神各有面具,各有台词,各有桥段,各有身手,他们摇晃傩面,互相挟持,彼此打量,一起跳跃,唱词念白自成一体。对这种傩文化基因的图谱分析,肯定会有诸多新发现,但决非易事,也不是本文能够承担的。我想到了我们楚地有“傩人逐厉鬼”的旧俗,不少方志记载:“楚俗尚鬼,而傩尤甚。”傩有说有唱、载歌载舞的本意是表现神的身世事迹,求神降临,驱瘟赶恶,具有强烈的净化取向。这些与“文革”的初衷惊人的相似,而“文革”中各路人马的大幅度表演,大约在“傩戏”中也能找到各自原型。

  在傩面一再强化的暗示下,人的异化不可避免,南翔写出了一系列人物的“傩化”过程。《特工》中特殊材料制成的舅舅,能骗过日本人,骗过国民党,骗过妻子,却骗不过造反派,他死守秘密的面容下藏着对“文革”非人性的无声控诉。《甜蜜的盯梢》所写的几代人的盯梢,令人惊惧地看到中国社会从家庭细胞开始的异形成怪。我们不禁要问,这样膨胀到社会边际的异化还会发展到什么状况呢?而首恶就在“文革”以及它的前戏———一浪高过一浪的运动。《我的一个日本徒儿》、《1975年秋天的那片枫叶》、《老兵》、《来自保密单位的女生》等都写到人物由于出身的戏剧变化,带来了社会存在价值的跳水或升浪,人异化为身份的符号时,身份就成了人所戴的傩面,或神或鬼。《无法告别的父亲》借两重转述说到一位要犯,他所遭受的一切使他在梦魇中不停叫喊:“我不是啊,我不是啊……”他太想撇清自己是什么,不是什么,其结局只能是将自己变成非人。他的死也将“父亲”拖入了历史的渊薮,也是人性拷问的无穷诘难。但当下,又有几人像“父亲”一般在不断追问呢?我只能把他当作一种抽象反思精神的寄寓。南翔塑造其面容也是模糊难辨的,就像傩戏场子里那张离熊熊烈火最远的“没面目”。

  南翔没有将“文革”的傩面写得千人一面,甚至也很少暴力呈现,他似乎更愿写出傩面下人性光辉闪耀的一刹那,内心温柔波动的一刹那,人以自身的全部勇气抗魔诘神的一刹那。如此的“文革”才可能在人性层面照见历史的多棱。因此,“伯父”的反对票,“老兵”的揽屎盆,“阿平爸”的撕借条,这些小人物在高压之态下的良举、壮举,撕裂了“文革”那些虚张声势的傩面,哪怕只有一丝裂缝,也如云表闪电,让人为之震荡,让人回看“文革”这场“傩戏”不至于太沉闷、太绝望,从而陷入历史虚无主义的深潭。

  南翔这部《抄家》的文献价值和文学价值几何,每一位读者都会作出自己的判断,但忽视这本书,将是认知和审美的双重遗憾,本雅明在《历史哲学论纲》中的一句话:“从来没有一份文化文献不是同时又是野蛮主义的文献的。”我理解,这不是对文化文献本身的贬损,而是对类似“傩面文化”的所有负文化的定性。如此看来,文化的使命需要这样的肩负:让历史从漫长梦魇的罪恶感中摆脱出来,从各色傩面的符号化下返真过来。(舒文治 公务员,湖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