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痛
他说:“医生,我好痛呀。”
我学着老师的样子,煞有介事问他:“你哪里不舒服?”他愁眉苦脸:“左胳膊。”
我伸手一摸他的袖管:摸了个空。没反应过来再抓一把,确实是空气。
我受惊地往后弹了一步,看他还是一脸疼痛难忍的样子,我吓坏了,回头求助地看老师。老师不动声色:“这是幻肢痛。”
那还是我在骨科实习的事儿,骨科手术要么是体力活,要么是精细活,少有女大夫,尤其是没有我这种小个子。所以,我在骨科没有用武之地,每天跟着带教老师查房后,就是一个接着一个地换药。
这个小伙子我印象最深。起初,他真的是左胳膊痛,一检查发现是骨肉瘤,这是恶性度很高的肿瘤,医生当时就要他手术截肢。他还年轻,不愿意缺胳膊少腿过下半生,一直拖着不做———大概是不甘心或者心存侥幸吧,后来实在痛得受不了啦,手术不得不做。
可是他的记忆一直停在截肢之前。瘤子已去,疼痛永存,他天天感受着那已经不存在的肢体痛,止痛药、安慰剂效果都不好。
我每天给他换药,他每天跟我说:“医生,我好痛呀。”痛点在的话,可以去除痛点;痛点早就不在,怎么去除记忆里、脑海里的痛?我还年轻,理解不了那痛。到后来我才懂:不存在的东西,也会让人痛不可当。
至今想起这个小伙子,我还觉得很难过。
那时大家对糖尿病的认识不足,很多患者都是腿脚烂了后才发现有糖尿病,住在医院里每天换药,溃烂处散发出来的恶臭难以形容。住院医生们都不乐意干这种事,我无手术可做,就全包了。
换药前,老师教我先把两个鼻孔抹上风油精,再戴上厚厚的棉口罩,全副武装地进病房。本来换药时间就长,又是大夏天———当时病房只有风扇,没有空调,没干完就满头满脑的汗,顺着脸和脖子往下流,模糊了视线,我腾不出手揩汗,没办法,只好凑近点儿看。
患者不明所以,以为我不嫌弃脏臭,还累得汗流,很感动,经常在查房时表扬我。一次正好被科室大主任听见,瞟我一眼。隔天跟我老师说:“有台手术缺个拉钩的,让那个小个子姑娘上吧。”
就这样,我终于站上了骨科手术的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