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永不枯竭的故乡思维
“平日不欣赏发馊的‘传统成语’,更讨厌邪恶的‘现代成语’。它麻木观感,了无生趣。文学上我依靠永不枯竭的、古老的故乡思维。”“故乡思维”似乎被黄永玉老先生装在一支宝葫芦瓶里,永世也用不完。
他在故乡凤凰虽然只生活了12年,但这12年正是中国从封建王朝走向现代文明的转折时期,幼小的黄永玉见证了一个偏僻小镇的动荡和裂变,他把那一段记忆贴上封条封存了几十年。他太忙,顾不上,“解放后回北京,忙于教学、木刻创作、开会、下乡,接着一次次令人战栗的‘运动’。”他在《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朱雀城》(2013年8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序言中写道。到了八九十岁了,他觉得是时候了,用一种这个时代不大熟悉的语言讲出来,就像打开了一个魔匣,那里头有纷繁的,一层叠一层的令人惊喜的美。从出生到12岁,已是厚厚三大本,80多万字。小说展现了那个时代湘西边陲小镇的民俗、逸闻、教育、科技、饮食、时尚、社会运动等,以及隐藏在小说文本里的作者高超的文艺理论、哲学、诗词歌赋方面的修养和能力,还有方言写作带来的幽默和谑趣。更让人欣喜的是,作者亲自创作的133幅插图和一张印有“开笔大吉”的作者自画像藏书票。
朱雀城给人一种遥远而古老的想象,这个意象发散开来,在空间上产生陌生化效果,时间上,作者刻意地让它慢得几乎静止,这样一来,人物便可从容地品味生命中的紧张和萧条——与外面不大一样的活法。结构是线性的,按照时间顺序,并没有玩什么花样,使线性的结构丰富和厚重才是作家真正了不起的地方。黄永玉是丹青高手,他把绘画的笔墨功夫移植到小说创作上,情节螺旋攀升,层层叠加,每一个单位时间又被铺排得满满的,同时又有意识地腾出一些“无用”的地方,在密实的架构,丰盈的肌理中留下“慢”和“空”。
主人公序子的家庭是当地名望很高的大家族,成员庞大,各种身份的人物形成一个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军阀混战,群雄逐鹿,朱雀城的原型湘西凤凰县在当时扮演了重要角色,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熊希龄就是凤凰人。小说在知识启蒙和革命运动大背景下展开。序子的爸爸是男校校长,妈妈是女校校长,爷爷是总理府的幕僚;西门坡上的“老王”(湘西王陈渠珍)是序子家的至交加邻居;序子的表叔孙得豫是黄埔一期的学生,后来当师长;另一个表叔在北京当文学家。序子父母的同学同事都是朱雀城的文化精英,还有许多市井平民的亲戚朋友们。由此形成一条粗大的“线”,这根线由几股绳编织而成:顶层的政治、军事、文化、经济动态加上底层教育、风俗、饮食、风物掌故、社会形态等。朱雀城的民族关系问题也很突出,小说中赤塘坪作为行刑之地,主要针对两类人,一类是“不听话”的苗民,一类是“赤色分子”。诸多要素都在同一时间段上展开,一路向前推进,这种叙述难度可想而知。因此,文字背后的信息量极大。拒绝一切平庸的过度开采的成语和俗语,充满趣味的方言,典雅的古诗词品评、色泽温润的民国遗风遗调,粗话野话市井大白话混合成一个语言嘉年华。
黄永玉常用一方刻着“湘西老刁民”的印,从这部小说里我们可以看到故乡对他产生了一种什么样的影响。湘西人喜欢用“卵”形容糟糕的事情,“搞成这副卵样子。”“到夏天秋天我们吃卵。”这是朱雀人的口头禅,常用来贬损某个人或者自嘲。这样的风气,加上“一箩筐、一箩筐苗人的脑壳从乡里挑进城”,“血流在地上,红的,四处爬”这样的血色童年记忆,他的“刁民”性格大概就是这样熏陶出来的。那么,定更炮,美孚灯,蚕业学堂,水客,鸦片馆,皂荚,水银,挑窑货的,刨黄烟丝,炸灯盏窝的,这样厚重底色的古旧意象,加上太婆的文艺理论造诣:“老三你吹得太脂粉气,太香!箫这东西要从容,平实舒缓,最忌花巧;指头要添点‘揉’的功夫。”你就会觉得他的性格里典雅精致也是与生俱来的。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朱雀城》还只是第一部,《收获》杂志还在继续连载,老先生每天都在认真创作,相信有更多的精彩在等着我们。(卓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