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得替他呼吸

    科室要搬家，清出一些旧东西。有当年的各种奖状、锦旗、科室的宣传画等。有眼尖的护士从杂物底下抽出一沓纸片，居然是旧照片，是当年创建“青年文明号”的时候，每个医生护士的制服照。大家轮番传阅，连连惊呼，感叹着岁月的流逝。有小医生叫道:“哇，看胡老师，年轻时好漂亮啊，像蒙娜丽莎!”边说边把照片递给我。到了这个年纪，我才可以自赏加自嘲地承认:“是啊，想当年，我除了矮一点，胖一点，还是挺好看的嘛。”

    低头看手中的照片，真是像蒙娜丽莎一样，微微侧坐着，双手叠放在腿上，脸上带着腼腆而羞涩的微笑。我良久打量当年的自己，忍不住想起当年拍照的那个人。

    他那时40岁出头，是美术学院的教授，画油画的，单身，得了严重的心肌梗死，虽经本地最大医院的抢救，保住了性命，但心脏形成了室壁瘤，随时有破裂的可能。医院劝他到北京做手术，但风险大，有下不了手术台的可能。他毅然拒绝了，理由是趁自己还活着，把想画的画完成就值了。因为反复发作心衰，所以他经常来我们医院住院，每次好点了就回去。

    那时我上班才一两年，每天没心没肺地高兴着，脸上总是挂着笑，最喜欢对病人说的一句话就是:“没事，过两天就好了。”还要拍拍病人或家属的胳膊，肯定地点点头。病人都很喜欢我，说看见我的笑，病就好了一半。

    可每次看见他费力呼吸的样子，我就笑不起来，正是年富力强年纪的他，又那么有才华，生命却在离他远去。有时，查过房后，我还同情地站在他旁边陪他一会儿，恨不得帮他呼吸才好。有时我会试探地说:“要不，去做手术试试?”其实那时的我，也不知道手术可以解决他多少问题，只想给他点希望。他反而安慰我:“没事，习惯了，过两天就好了。”和我的口头禅一模一样。

    稍微好点，他在病床上画素描，科室的医生护士都画过了，却没有我。我有次大大咧咧地说:“干嘛不给我画?嫌我丑?”他倒一本正经地说:“你有圣母玛利亚的慈悲，有蒙娜丽莎的微笑，我不能随便画，我要给你画一张最美的画像。”我脸红了，从小到大，没人夸我长得好看，我只知道自己矮，又胖。听到表扬，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年轻啊，害羞地笑一笑就退出去了。

    隔天，要集体照制服照，就在办公室。他那天精神挺好，主动说给大家照。到底是美院教授啊，医生护士们叽叽喳喳，都要他照好看些，他笑着点头，挨个照完了。我磨叽到最后，心里还想着头一天的对话，什么都不好意思说，就按他说的摆了姿势，照了。那时还是胶卷时代，从照到洗需要好几天，照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样。

    当天傍晚，他发病了，主任带着医生们全力抢救，仍然留不住他。看着血压越来越低，看着他越来越苍白的脸，和脸上不断涌出的汗水，我突然觉得很难过，只用纸不断去擦他脸上的汗。他盯着我，挤出一个微笑，小声说:“蒙娜丽莎，别哭。”原来我在哭，我自己都不知道。

    他就这样去了。

    后来，他给我照的像一直挂着科室墙上，带着蒙娜丽莎的微笑。我走过来走过去，不管多辛苦，努力保持我的微笑，想他会看见。再后来，科室装修，照片统统不见了，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我又看见我当年蒙娜丽莎的微笑，不知道我变了没有。

    小护士们问我:“胡医生，你怎么了?”我笑笑答:“没事儿，灰呛着了。”原来我在哭，我自己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