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阅读让我们变得肤浅吗?
阅读的真义,熊十力指出,是阅读者以自己的生命体验与作者的文字相互激荡的思想过程,由此,阅读得以融入阅读者的生命,成为有生命力的阅读。又根据怀特海的阐述,熊十力阐述的有生命力的阅读,可使观念成为生机勃发的观念(vital ideas),而不再是惰性沉沉的观念(inert ideas)。
有生命的观念,许茨提醒我们,就是对常识和日常生活保持敏感性的观念。对生活保持敏感,观念就是常青的,而不再是灰色的。阿伦特的示范是,思想,这一原本生机勃勃的过程,在肤浅的时代倾向于退化为惰性观念——这些观念停滞于在它们仍充满生命力时获得的内涵并僵化在这些内涵之中,从而成为观念博物馆的陈列品。阿伦特擅长于将新鲜经验重新注入僵化的观念从而复活它们的生机,使它们返回思想过程。
微信时代的阅读,原本是生机勃勃的,因为微信源于日常生活。可是当我们满足于转发被转发给我们的微信从而忘记了思想的时候,这些被转发千百次的微信就退化为观念博物馆的陈列品。事实上,在商业机构竞相“烧钱”以占有公众注意力的“野蛮生长”时期,由于各种“转发率”激励方案,微信转发迅速演变为“标题党”竞争。
丢失了生机的观念,不再为我们的日常生活提供意义。沉迷于标题党竞争的微信,迅速演变为远离常识的偏激。我多次批评过,微信转发不应遮蔽原作者姓名和作品的首发日期,当然,最好还有原作者及作品的情境定位(类似于苹果电脑“time machine”能够还原的以往各时刻的桌面情境)。良好的微信阅读习惯是这样的:首先浏览微信的内容,其次判断微信由以发生的特定社会情境及作者在这一情境之内基于特定“心理-生理-物理”条件而有的偏见或定见,最后引出这篇作品在读者情境中的意义,从而作者与读者在各自情境之内基于各自特定的“心理-生理-物理”条件而有的各自之偏见或定见可相互冲突、激荡、理解,并使心智摆脱偏见或成见,日益成为更健全的心智。我认为,这是微信阅读的意义。
当然,在思想史视角下,这也是任何非微信阅读的意义。所以,如果微信阅读的成本高于微信阅读之意义的好处,则微信阅读就会被非微信阅读替代。
我的体验似乎表明,微信阅读正在变得日益困难(成本上升)——因为从标题推测内容变得日益困难,并且从内容推测情境也变得日益困难。
降低微信阅读的成本,我寄希望于未来的技术——它们可以瞬时呈现作品标题及内容并且呈现作者所处的特定情境,以及,例如借助时下流行的“大数据”技术或更古典的“统计推断”,呈现基于特定“心理-生理-物理”条件而可能形成的各种偏见或成见。更好的数据技术还可以如我所言,呈现给读者转发这些作品的人可能具有的人格特征——例如在“大五”人格各维度的可能评分。
观念及其携带的意义在网络空间内的传播过程,也就是观念“病毒”(意义)寻求最佳“宿主”(被意义感动)的过程。由此,我想象中“有效率的”社交网络,应当使各种意义以足够低的成本找到需要这些意义的人。或许我可以认为这是观念与人的“匹配过程”(matching process),而有效率的网络就是使匹配过程有“最小成本”或令人满意的低成本的网络。
更进一步,我想象中“有效率的”匹配过程可能收敛于这样一种社会情境:在这里发言的每一位群友知道并且知道群友们都知道转发意味着发布关于转发者人格特质的信号,故而全体群友都足够谨慎地判断自己转发的内容并为转发撰写充分表达自己判断的脚注或按语。这样的情境,我认为,可极大降低系统噪声,从而极大降低微信阅读的成本。
根据我相当有限的微信经验,满足上述条件的微信群,虽然目前数量还很少,平均每一群不会超过300人,通常不超过100人,或许不超过30人,取决于群的主旨(是特定机构内部的日常工作群还是广义的社会交往群)、群主的投入(观念与时间)和群的结构(知识、社会、思想、生活态度等等)。就广义的社会交往而言,我认为,300人的微信群,大多数成员在大多数议题上只不过是“免费搭车”的成员。而在不超过30人的微信群里,或多或少可以形成类似社会博弈的局面——每一成员知道每一成员并且知道每一成员知道不应免费搭车。
此处,我可引述我常引述的“谢林问题”:为什么在课堂上能够提出的好问题反比于课堂里听众的数量?谢林的初步解答是:因为每一名听众提问之前想到的问题是“假如我提出的是一个好问题,为何其他人没有想到并提出这一问题?”这是经济学理性选择假说的一种应用,假如我下车就看到地上有一张钞票,我不会去捡它,因为,……。所以,微信群的规模与好问题的数目,很可能呈现反比关系。(文/汪丁丁)
(作者为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