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民二题

31.07.2014  02:15

    杏花

    城北山后,一片绿茵茵的葡萄园地。园中,藤蔓正沿着支架仰头攀爬,杏花抬头摘下草帽,玉颜桃腮,汗珠莹透,这儿水土哺育的白娃娃闻名,杏花持帽扇风,袖口滑落现出白皙的臂弯,若不是抓这刨那的手粗糙,真的看不出杏花是土里刨食的。一阵风过,卷的葡萄叶子哗哗响,卷出杏花的杨柳细腰。扽展卷曲的肥大青衫,杏花手搭额头仰脸望天,白云悠悠飘过山岗,太阳云彩里出没,葡萄园一会儿明媚,一会儿幽绿,如梦如幻。

    五月的山畦,是幅多彩的画卷,一层层的黄土梯田,每样东西农人都安植的适宜巧妙,油菜花、葡萄藤、玉米、青菜、樱桃、苹果、杏、桃树们各就各位,顺着山势蜿蜒,这畦绿了,那畦黄了,一坡坡地节气里幻化,情调天趣。“道法自然”农人心领神会,土地上描绘四季。

    杏花的葡萄园垄垄井然,藤蔓攀着绳索翅首延伸,藤上枝叶翠绿。野草不请自来,与葡萄藤争地,肥硕的绿叶大过葡萄叶子。一锄下去,锄头汁液弥漫。草在流血,心有不忍。草和葡萄青菜一样,都是自然中的灵性,人接触它们多么快乐,可惜,长错了地方。

    一垄垄地锄过,两手湿黏,额头汗珠滴落。埂间小憩,杏花在地的南边蹲着,手攥一把刚拔的青草,地头,野草堆积成丘。

    闲不住的女人,享不得片刻清福。

    节气逼人呢,紧忙活还怕跟不上时令呢。到了葡萄座籽时节,肥料、水要跟上,跟不上,就座不下籽,座了籽,要适时施肥、除草、剪枝、浇水、挷扎、打药杀虫,一环连一环,像女人怀娃似的,怀上了得悉心照料,要保胎,防流产、防早产、防畸形,样样提心吊胆,哪个环节跟不上,葡萄就长不大,颗粒小的会“流产”。唉,植物和人一样,饥不成,渴不成,什么都要均衡着。小麦收成好,要八十三场雨,麦收时节还给雨就是害。以为葡萄水汪汪的,给水就行,其实水多了造祸。去年,雨水成灾,葡萄自个就皮开肉绽了,大多烂在地里。

    雨水多了不行,雨水少了也不行。天时地利人和都要占,种子的事还要懂,真是难为杏花。

    花花草草,旁人看它是色泽是形状关乎心情,杏花看它是收获是衣食关乎生计。

    山里,油麦、洋芋、玉米种下了就没进去看过,草一定老高了,忙不过来呀!杏花拔着草,瞭一眼山头,自言自语,语气里带着焦虑。从前,山里人一家子守在一起过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村头望到尾,黄乎乎一面坡的矮土屋,都是趴趴房,谁也不嫌谁的不好。现在,土坯房没几户了,村民的房屋越盖越气派,青砖红瓦,瓷砖贴面,有的人家还起了小楼,娃娃们见人家放鞭炮入新楼就嚷嚷,杏花心一横,哄走丈夫新疆打工。从没种过地的杏花,以前只拔拔草、送送肥,丈夫走后,杏花学着人家种啥她种啥。整日,忙得像打仗,那有闲情赏花草。等新楼盖起,丈夫不再外出打工,娃娃大了,就熬出来了。杏花边说手边伸向一株野草,草身上的刺,密麻麻的尖利,杏花一把捋起,手上的老茧子,把一个个刺头顶弯。

    日头落山时,垄间杂草一干二净,只有园子西北角几座坟堆杂草丛生,坟里,躺着杏花的太公太婆、公公婆婆,子孙们勤快不勤快,每天看着。每次,杏花干完农活,都到坟茔拔拔杂草,再对着坟墓祷告几句。杏花正摘着柏树上的牵牛藤蔓,“”的一声,手机短信来了,是他的,杏花脸一红,裤兜里掏出手机按着,看罢,笑呵呵地叫着丈夫的小名,对着坟墓说:听见了吗,强娃信上说了盖楼的钢筋、楼板钱攒够了,再有一年,强娃就回来盖新房了……

    花听见了,紧闭的牵牛花一朵朵地绽放了。谁不知道,这种花白天闭眼恹恹欲睡,一到傍晚喜笑颜开。喜不自禁的杏花,依然坚信花开是坟里先人捎话。

    狗娃

    狗娃不是狗,山里人为了孩子好养活,给娃起名叫狗娃,叫着叫着狗娃就成了汉子。我不知道,拔草的汉子叫狗娃。

    那日,上山转悠,狗狗撒欢地跑,撵不上,我狗娃、狗娃地唤。“叫你呢,去呀!”知我喊狗狗,迎面来的后生,耍戏拔草的汉子。

    去去去,汉子话搡着后生。哈哈哈,后生风似地溜过。

    这碎鬼。汉子抖抖土,一把草入筐。真好看!汉子置身的荒坡,草儿花朵似地满坡。碧绿的叶子舒展成片,每片嫩叶毛茸茸的好似猫耳朵,青亮的花朵糜子大小,我盯着花看,花也盯着我看,神态静谧若天边的星星招人爱。

    它叫什么?

    山里人唤它猫耳朵。车前草,就是它,结的籽叫车前子。狗娃说,猫耳朵救过他弟弟的命。

    狗娃说他弟弟生来就体质虚弱,三岁那年,不知怎的眼睛肿成了一条缝,住医院治了很长时间不见好,为治病,家里欠下了一屁股债。无奈,妈妈抱弟弟回了家,一路上,见了弟弟的人都摇头。邻居看到奄奄一息的弟弟,对我妈讲:他二爸用草药给人治病。庄里人有病,进城看不起,都找他二爸,要不然把他二爸接来瞧瞧。瞧瞧就瞧瞧呗,反正死马当成活马医,谁也没抱啥希望。隔日中午,风尘仆仆的邻居身后跟来个黑黢黢的干巴老头,赶了几十里山路,一进院门,老头沾满黄土的布鞋,踏下的两行清晰鞋印,从扫过的院门一路铺来,进了屋门,老头的黑布鞋面上还掉着草屑。见过娃,老头仔细地端详,把脉,问过病情后,我妈抱着娃,一路相跟着老头儿来到了村后山凹,见着绿茵茵的猫耳朵,还有一种草,老头儿弯腰采下,满抱而回。

    老头告诉我妈,每天采一两车前子熬水给病娃喝,另采二两那种草,给病娃娃当菜吃。反正沟边山崖有的是,又不花一分钱,出门游游转转,顺手一把就采回来了。这以后,弟弟每天吃野草喝草汤,渐渐的,眯缝的眼睛越来越大了,像雨后的彩虹,眸子有了神采,过了大半年,弟弟满地跑了。

    神奇!那种草是什么草?狗娃挠着头,说真的想不起来了。那会,他才4岁,哪有心记这个呀,只记住了猫耳朵。想问父母,可父母都走了。再后来,他关节痛的下不了地,想起了老头采野草治病,又想去找那老头,邻居却说老头儿早走了。再问谁去呢?野地里长着各种草,肯定有能治我病的草,可惜不认识。没法子,到医院躺了一阵子,每天药片一把,关节没治好,脾胃吃坏了……出院后,他就让媳妇扶着他到书店,买来中药书,对着图野地里找草,媳妇和女儿拔回来,自己试着煎汤喝,有点效果。渐渐地,认识了一些草,你看,沟畔叶子绿中带紫的草,那是灰灰菜,老人们叫烧油饼,通便;渠边巨齿形的野菜,那是苦苦菜,清火;开着绒球一样的紫花,叶子扎人的是马刺根;还有,看那山坡上半人高的野草,这是苦参,旁边一丛丛的是茵陈,抬头看啊,山崖上的槐花也清心明目呢,再往山里走还有三七哩,山里到处是宝。人说黄土生金,这哒地里没藏金,野草也金贵呢。我的腿就是吃这地里的草根、树籽治愈的。草的功德不小啊,女儿若不是跟着我采野草,辨药性,怎想起上大学念中医呢,若不是女儿医学院老师的中药方子,我这跔着的手足,又怎能伸直呢。

    狗娃说他现在每天务务地,采采药,日子越过越顺了。庄里人外出打工,我不去,土生土长习惯了,进城我就急的慌。媳妇陪我进城住院,她也急,无精打采又黄又瘦。回到村里,土地上一走,土炕上一坐,苦苦菜浆水面一吃,毛病全没了。土路有磁性啊,说了你信不,你看你前额头发发白,脾胃失调,没听中医五行说嘛,脾属土,你坚持天天进山,踩土路接地气,呼吸新鲜空气,食农家无公害的五谷、洋芋、蔬菜和水果,脾胃就调过来了。万物都从脾胃调,老辈讲,长在地里的东西对腑脏好,长在树上的东西对皮肤好,吃对了东西,到时候你的白发会变黑,像这哒的人,皮肤又白又细,水嫩透亮、吹弹可破……狗娃越说越激动,越说话越多。

    狗娃脚踩的土地,是羲皇故里。伏羲结绳捕鱼,女娲教人编织,后辈人辈辈感恩,年年供奉,自家的先人也供。狗娃说山里人讲迷信,你信他就有,越信越有,越敬越有。树个牌坊没人敬供啥都没有,烧香磕头一敬供,这东西就有能量,越敬能量越大。狗娃说敬供生能量,这个说法确切不,我没研究。我想,只要人精神上有支柱,生活无忧快乐就好,在这一点上,我应该向狗娃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