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之困——直击中国扶贫“大迁徙”(上)
新华社北京10月16日电 题:山之困——直击中国扶贫“大迁徙”(上)
新华社记者王清颖、周相吉
假如能够浓缩时空来俯瞰人类行踪,人们会看到一条又一条指向大山深处的迁徙路线。千百年来,不知曾有多少人为躲避战乱或饥荒逃进深山。
而今,一场规模浩大的人口迁徙又在发生——为了摆脱贫困,人们或雀跃或迟疑地走出大山。
根据“十三五”规划,自2016年至2020年,约1000万贫困人口将通过易地扶贫搬迁告别世代生活的贫瘠大山,远离恶劣的自然环境。
这是一次足以改写历史的大迁徙。从数量上看,这次搬迁的人口约为三峡工程移民的7.75倍;从时间上看,三峡移民安置用了近17年,而这次按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时间规划,只有5年。仅贵州一省,就有7600多个50户以下的极贫村寨将从地图上“消失”。
近日,新华社记者历时一个多月深入秦巴山区、大凉山地区、乌蒙山区等地,近距离了解贫困人群的迁出地、安置地的情况,见证并记录下这场古今罕见的史诗般的大变迁。
一方水土难养一方人
玉米,是梁水宁记忆最深刻的食物。
他老家在贵州省惠水县王佑镇董上村麦迁组,是一个只有十来户的寨子,四面环山,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因为缺地,只能在石头缝中“插”种玉米。
“大家的口粮都有限,饿肚子是常有的事。”村民梁王地清楚地记得,前几年每到6月,家里的口粮就断了,只好四处借粮。
在这里,农民对土地的眷恋似乎没那么浓烈。记者问“如果搬下山再也种不了地了,会舍不得吗?”时,几乎所有人都摇头说“不会”。31岁的村民梁华说:“山下生活再难,也不会有我们寨子这么难。”
数百年来,中国西部大山腹地,一代又一代人挣扎求生。
生活在茫茫秦巴山上的王太志,父辈是上世纪中叶从四川蓬溪县搬迁到旺苍县三江镇山上的,那时发生饥荒,饿死过许多人,而上山开荒能够保命。但山顶开垦的庄稼地,只能种点玉米和小麦,遇到干旱经常颗粒无收。
因为家里太穷,王太志结婚当天,差点被岳父当成“人贩子”。一间快要倒塌的土坯房、种不出什么庄稼的薄地……结婚那天,远在安徽的岳父来参加婚礼,看到如此凄惨的家境后大吃一惊,立即给公安机关报案,说他是“人贩子”,半夜非要把女儿带回老家。
往事令人心酸。
生活在深山区的人,都有一部先祖迁徙史,或为逃避战乱,或为摆脱饥荒,一头扎进深山构成的天然保护屏障。一开始,还能“靠山吃山”,后来土地逐渐贫瘠,生态日趋恶化,逐渐“坐吃山空”,而大山如桎梏,把他们与外界分割开来。
甘肃省陇南市武都区坪垭乡崇山子村隐藏在高山之巅。村子周围的所谓耕地,每一块只有四五步宽,就像挂在墙壁上的地毯。由于缺水,这里十年九旱。76岁的老村支书杨生林说,为了生活,大家都变成了“柴客子”。
山下的两水镇平均3天逢一次集。崇山子村民就花一天时间上山砍柴,再用一天时间赶骡子驮柴禾下山卖柴,换些大米再上山——这,就是“柴客子”。
每年砍柴,杨生林都会用坏一把斧头。
天长日久,树木越来越少,山上越来越秃,洪水越来越多。有时洪水直接冲进村子,把那么一丁点田地都给卷走了。
少田寡种、缺水少雨是这些贫困地区普遍存在的问题,在极其恶劣的自然条件下,任何与扶贫挂钩的种植产业都无从谈起。只能勉强糊口的村民,祖祖辈辈都活在与命运的苦苦抗争中。
交通不便生存艰,畏途巉岩不可攀
坪垭,当地话的意思是“像舌尖一样大小的平地”。崇山子村是全乡路最难走的地方。
从乡镇到崇山子村,开车要经过一条从悬崖上炸出来的盘山路。碎石铺成的路面非常狭窄,路沿下就是千仞山涧,有时外侧车轮只有一半碾压在悬崖边上,看着都腿软。还有一条50多公里的小路,只能步行,村里人要走一天。
杨生林记得,有一次村里有人砍柴摔伤了,10多个年轻人轮换背着下山就医,“真是连滚带爬,就怕耽误了命保不住,大家居然用了半天时间就到了镇上。一个年轻后生因为跑得太快,胃疼,一起住进了医院。”
甘肃省文县尚德镇丰元山村四周高山环绕,就像一个火山口。
村民张代全原来是木匠,意外受伤后,因道路难行耽误了救治,瘫痪在床,全家只能靠妻子董保秀去深山挖草药卖钱维生。她每次只能用背篓背十斤左右到镇上去卖,如果遇到雨雪天,连背都背不出去。
有一次,董保秀上山挖草药不小心蹬下一块石头,正好砸中一个马蜂窝,“成群的马蜂围着蜇,我赶紧两手抱住头,从山坡上滚了下来。回到家,头肿得像牛头一样大,我坐在地上哭:这日子咋就过成了这样?”
哪里能有一个安稳的家?
在西部山区,很多人穷尽一生修的房子往往还是不能遮风挡雨。
在坪垭乡五村、六村,记者发现这里的泥土“长”在片状岩石之上。下雨时间一长,水就从土壤渗透到岩石层上,岩石像抹了油一样,大土堆开始打滑,建在上面的房子就开裂。因为经常发生地质灾害,当地村民戏称这里的山“隔三差五就会翻个身”。
五村村民们说,绝大多数人家每十年都要换一次房子,他们打工挣来的钱不存银行,而买成砖头、钢筋等建筑材料存下来,准备盖房子。
最近三十年,55岁的曲次宙修了三次房子,搬了三次家。他说,全村的人盖房子都有“两把刷子”,每年都有人盖房子,都是全村人帮忙出工。
那场景很悲壮——等天色昏暗、月上山头、整个山村沉寂下来时,盖房的人家就跑到高处大喊:“我家明天要盖房喽,都来帮忙喽!”第二天,全村的人提着工具就一齐上阵了。
六村情况更差,平地更少,只够盖房不够修路。村里很多路是用木头搭起架子、铺上木板和土块的“栈道”。木头经常腐烂,三五年就要重新整修一次。
六村的人下雨时不是回家躲雨,而是要往家外跑,到林子里躲灾。
他们说,一下雨就不敢睡觉,眼睛盯着自家墙壁,看有没有裂缝、檩条与柱子之间的铆是否脱离。大家竖起耳朵听各种异常声音,提着铁锨绕着房子转,看雨水会不会冲垮房子。
杨正家的房子就塌了一次。2013年5月的一个雨天,他家南墙裂了口子,檩条“嘎巴巴”直响。当晚,他和下面几户都不敢在家里住了,跑到其他家借宿。凌晨4点,他的房子轰然倒塌,下面几户也连带受损。
“我想给孙子攒钱念书,结果攒钱攒了半天,最终还是用来盖成房子了。”杨正说,他是小学毕业,儿子初中就辍学了,希望孙子考学离开这里。
四川省广元市旺苍县嘉川镇五红村的村民们也因地质灾害,过着“躲猫猫”的生活。
有一年暑假,60多岁的李白芳正在院子里喂鸡,忽然听见屋里的孙子喊:“婆婆快跑,地球在跳舞。”她回头一看,房子在下沉,要塌了,急忙跑进屋抱出孙子。顷刻间,房子已歪了一半。
每次看到喜欢画画的孙子画房子时,她心里说不出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