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素寄哀思】父亲留下的,不仅是背影
我亲爱的父亲
今天是父亲离开我们的日子。
算起来,已整整十年了。我想写点文字,纪念他老人家。
父亲一辈子没有上过一天学,但识得不少字。我小的时候,见他经常用钢笔在一个红塑料皮的本子上记东西。奶奶说,父亲是在抗美援朝的队伍里认的字。我上学后,确实看到过盖着大红方印和签名小印的纸张卡片,上面写着父亲在战斗训练之余,刻苦学习文化,成绩显著,予以嘉奖之类的话。奶奶还说,父亲当过志愿军,从朝鲜带回多个奖章、纪念章,都被我小时当玩具玩丢了。只有一个“立功证明书”的小红本本,现在在我当兵的弟弟那里。
父亲的立功证书和退伍证书
父亲去世前一年,在兰州八路军办事处,看了展柜里3枚纪念章很久说,那时入朝受过奖的都有,发给他的后来丢了。弟弟便拍了纪念章的照片。
我最早对工业文明的粗浅认识,源自父亲。记得他那时带一帮家乡的人在金川搞副业(就是现在的打工,不同的是挣了钱要交给生产队)。有天晚上回来,他把我叫醒说给我带来个玩具。紫红色的铜线细密地缠绕成一个多边形,后来知道那是个小线圈。当时这样的东西,我们从来没见过,多见的都是那些麻绳、钢钎等劳动工具,偶尔看见谁家院子里拴了一截用来晒衣服的废电线,都感新奇。因为那些废线来自距我们十多公里的镇上或是三十多公里的县城。我那时还没去过县城。在我心里,那些我们很少见到的电线,总附着着一种吸引我的东西。
父亲给我的铜线圈,格外精细且绕得那么好看,让我大开眼界。后来,村里要通广播,线路架到村头还没通入各家时,我小叔叔领着我们几个小孩,到村头电线杆下,硬把我的那个线圈拆开,一头接到线杆上的铁丝导线上,一头接到盘子形的纸质喇叭器上,还引出一段埋入脚下的土里。我们不顾刺骨的寒风,屏着呼吸,果然听到里面传来很好听的声音。再后来,那些铜线就成了引入我家的广播线。我总觉得我家的广播喇叭声音比别家的响亮好听,别人家的线都是比较粗的铁丝。
我在大队上完小学到公社中学念初中时,父亲是公社的民兵营长。那时民兵经常集中训练,训练的地方大都在中学的操场上。我们下课后跑去观看,父亲给大家讲动作要领做示范。有刺杀、匍匐前进、卧姿装子弹等,干净利落,很是漂亮。那些年,发的枪常年都在家里的柜子里放着,柜子上没锁,但也没惹出过祸事。父亲有过步枪,也有过冲锋枪,还有一本枪械说明书。我悄悄地照着说明书把枪拆卸开再装上,甚至还练习子弹快速上膛和退膛。父亲看见了也不责怪我,有时还让我擦枪上油。
有一个阶段,父亲当了生产队长。冬天上面要求搞平田整地,我们那儿最冷时达零下二十多度,铁镐刨地上只是个白印子。父亲不知从哪儿弄到一本制作炸药的书,就在离人家较远的场院小房里炒制炸药,用的是硝氨化肥和锯末等。后来还真搞成了,我们队的工地上,经常能听到炸冻土的炮声。过年时,我用剩余的炸药当炮放,父亲不但不制止还教我怎么装雷管和快捷点导火索。
蓝天白云、田野羊群、果树葡萄……父亲曾说,看到这些就心里舒坦。
我原以为我们兄弟姊妹多,一些要紧的事情上,父亲对我这个老大可能不上心。可我当兵入伍时却发现是我想多了。
高中毕业我连考3年大学都没考中。中学校长要我当代课老师,也未能如愿;报名参军,开始时也被各种理由拒绝。就在我心灰意冷时,父亲在公社大会上问武装部长为何不让我去当兵。结果那一年,我如愿到了部队。
入伍离家的那天,父亲一遍遍教我打背包,骑着从别人家借来的自行车,把我送到县城。到县城刚好是中午,他就带我到了一家打卤面馆。之前每年跟他去镇上卖完猪,饿得前心贴后背的我,在很远的地方就嗅到镇街上那家打卤面馆飘出的香味。那香味很特别,很诱人,能让人一个劲咽口水。我们把架子车放在门口,走进去,父亲每回都只要一碗面,他吃少半碗,给我多半碗。每回说的话差不多都一样:知道你没吃饱,可卖猪的钱都有下家了,比你妈和你其他弟妹们,我们已经占了便宜……这一次在县城的这个馆子里,父亲却买了三碗打卤面。他吃一碗,让我吃两碗。我吃不下,他说:吃吧,我算了下你到部队要坐一天一夜火车呢。
把我送到武装部,我以为父亲就回去了。可从武装部坐车去火车站的路上,我发现他推着自行车,挤在人群里向车上张望。新兵穿戴都一样,在卡车里挤一起,不知他看到我了没有。我想喊他,张了张嘴却没喊出声音。汽车拐了个弯,父亲的身影一闪就消失了。那一刻,我猛然想中学课本里朱自清的《背影》。
父亲兄弟五个,排行老大,一生吃了不少苦头。年少时为给家里挣糊口的粮食,给地主家扛长工。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退伍,本来在玉门石油管理局有了一份工作,土改分地时爷爷硬把他叫回来当了农民。在我眼里,他和我认识的那些农民都不一样,有主见,不自私,善良博爱,心里只有别人没有自己。
河西农村的生活,艰辛而贫苦。父母却满怀爱心在这里过了一辈子。
我们家是村子里最早有果园的。土地承包到户后的几年,粮食吃不完也卖不上好价钱,父亲就划出一块地来种果树。他从县上和地区的朋友那里,搞来好的种子好的树苗和栽培方法,精心侍弄,园子就很兴旺。秋天果子下来除了送给朋友、分给村里乡亲品尝外,剩余的就吆着毛驴车走村穿乡换粮食。算下来,换的粮食比种地打下的还多。
父亲还在院子里种了一棵葡萄树,长得十分繁茂。父亲搭了个架子,藤蔓从地上扯起来爬过架子到屋顶,形成一个绿色廊道。夏天到秋天,来窜门的乡亲们在葡萄架下乘凉谝话,父亲给他们煮茶喝,摘葡萄吃。
有一年我大妹妹抱回个女婴,她自己已经有两个孩子,日子也过得紧巴,就很发愁。父亲知道后说:你别愁,孩子放我们这里,我和你妈把她养大!整整二十几年,老两口的心都在那个孩子身上,直到把她抚养成人又有了幸福的家庭。
我从部队转业到西安后,有一年父母来西安,要我带他们去看望一家人。那是一对年龄比我父母大的老夫妻,当年在我们老家一带生活,老先生土改时是下派到我们那儿的干部,老妇人是我们老家本地的人。当时由于一些特殊原因,他们家几近断粮缺顿,是父亲想方设法接济他们才度过了难关。后来他们到西安工作,一直和父亲保持着联系。那天四个老人聊得十分开心,老两口的儿子媳妇做了一大桌菜,给我父母敬了好多酒。
那些年,几乎每年我们都回老家和父母一块过春节。有时下火车让朋友找汽车接送,有时自己开车回去。每次父亲都早早把村口通往我家的那段路拓宽垫平,生怕车开不过去。提前几天生好炉子把我们要住的屋子烘热。算好我们到的那天,一听到远处有汽车声音,他就爬上屋顶瞭望。有一年下雪,我们回去到了深夜,父亲爬上爬下看了好几回。我爱人说,她最感动的就是老人怕她冻着,又烧热炕,又生炉子,其实屋子里已经很热了,但父亲还不停地往炉中加煤。
我和弟弟在城市里稳定下来后,曾想让父母离开农村跟我们生活。父亲不同意,说农村空气好,住着畅快,再说身体还能动,到城里住几天可以,时间长了也住不惯还给你们添麻烦。
一年又一年,父母在相互陪伴中变老。他们生活的图景,仿佛就在我眼前。
父亲是78周岁时突发心梗去世的。那年春节回去,父亲剁肉把手指剁破了,按着伤口和手腕止着血去附近诊所包扎后,按过的地方有瘀血久久不散,我想一定是血液粘稠度太高了,就对他说节过了到西安或兰州住医院查一查。父亲说不用去那些医院,他现在除胆囊有点小毛病,其他都没问题。看他那个神情和身体状态,我觉得也没太大问题。可谁知正月十五一大早,噩耗传来,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
父亲去世后,来烧纸吊唁的人很多。有两个人和我家非亲非故也不在一个村,妈说是附近开小卖部的。我和弟弟那些年寄给家里的钱,有一部分都花在了两个小卖部里,不管谁家货好或不好,父亲都轮流买两家的东西,那么多年都在不偏不倚地照顾着他们的生意。他们对守在灵前的我说,这个世界上还没有遇到过你爹这么好心肠的人。
至今我还记得乡亲们为他写的祭文:
屈老先生生于1933年8月17日。早年世事惨乱,家境贫寒,命运多舛,十三岁起就给地主打短工拉长工,既以活命,又帮助父母扶育弟妹。早起五更,夜宿星全,养家糊口的重担过早地压在了他的肩上。1951年4月,不堪地主的压迫剥削,毅然出走,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在一军二十一团服役。1953年在朝鲜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获得了“和平纪念章”和“抗美援朝纪念章”,荣立三等功。1957年脱下戎装,回到家乡,参加社会主义建设。1960—1963年三年困难时期,生活处于无米下锅,他又去新疆谋生,一年以后,又回来建设家乡,先后担任生产队长、大队长、民兵连长、营长等职。
岁月不居,日久延绵。今岁新春,老先生离别人间。黄羊河悠悠含悲,祁连山默默致哀。我们全村的父老乡亲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为你送行,愿你老人家含笑九泉……
父亲养的三条狗似乎知道再也看不到他们的主人了,商量好了似的不吃不喝卧在那里。大狗父亲叫它虎子,常年拴在果园里。二狗因一见熟人就站立起来做欢迎动作,父亲给它取名欢欢。最小的通体白色,天天伴着父母跑来跑去,好像一直长不大,我们都叫它小白。父亲下葬后,它们仍不吃不喝,小白甚至钻到沙发底下不出来。妈说把它们都送人吧,不然看着心里难过。
母亲现在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兰州的弟弟家。老家的那个院落早就不住人了,父亲的果园里,也只剩下一棵果树。母亲说,就让它在那里长着吧,也是个念想。
十年一晃就过去了,我们对父亲的思念却没有淡去。如果兄弟姐妹以及孙儿孙女们在微信群里聊起他老人家,话题就像开闸的河水,昔日父亲对每个人的关爱和一起生活的片断,会滚滚而来。我和爱人知道父亲喜欢吃肉,每次煮肉时,都会说,要是爹在,就太好了!露台上种植的葡萄熟了,每年采摘时,都会说,要是爹在,最大的这几串,一定先请他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