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真可怕

17.12.2014  13:31

    “勿抗恶,一切存在的东西都有它存在的理由。‘满洲国’也是这样。所谓恶有时也是不可避免的……你要抗恶,只是浪费你的时间。”“我劝你还是多读读书罢”。这是巴金小说《沉落》中所写的一位名教授的话。“一个圆圆的光头,一副宽边的大眼镜,一嘴小胡子”,这个人有着极其华丽、舒适的书斋,从前劝人反抗现在却让人沉默、读书,赞赏明人的生活态度,玩宋磁花瓶。———不用多说,大家都会联想到周作人。

    忘了在哪里看到的文章,说巴金很难理解周作人,还举出周的话证明他并未提倡“勿抗恶”。巴金是否理解知堂,我不清楚,因为我们能否理解巴金,也是个问题。巴金明明说“《沉落》所攻击的是一种倾向,一种风气……”(《沉落》,《巴金全棠》第12卷第465页)到晚年,他又说“批评了周作人一类的知识分子”(《怀念从文》)“一类”说明他并不是专指哪一个人。况且,《沉落》是小说,即便以周作人为原型,也糕合了作者的想象与虚构,终究是另外一种小说而已。否则,研究者更应该去考证一下,小说《沉落》中写到的教授太太,美丽的交际花,与年轻的历史系教授搞暖昧,后来终于投入到对方怀抱中———这是否可以给周作人栽一桩婚变呢?

    “其实我也崇拜过这个人,我至今还喜欢读他的一部分文章,从前他思想开明,对我国新文学的发展有过大的贡献。”(《怀念从文》)说这话并非客套,巴金一直保存着周作人的各种集子。一九三三、三四年间在北京时,巴金和靳以还曾去周作人家取过稿子(据周作人日记记载应当是1933年11月9日),后来还曾在聚会上见过周几面。巴金对周作人的感情更可以从1949年后的一件小事看出来:周当时已经沦为“汉奸”,而巴金主持的文生社,不仅出版周译作《希腊的神与英雄与人》,而且巴金“自告奋勇”看终校样,并且对译文大加赞赏。对于此事,周作人作为“感谢”曾两次向人提及。当然,在三十年代,民族危亡之际,像巴金这样的热血青年,认为不反抗便是灭亡,对周作人的闭户读书的不满也是事实。

    那时,巴金追随鲁迅,他的好友沈从文无疑是倾向周作人。沈从文有一篇《从周作人鲁迅作品学习抒情》,大哥不过是配角,二弟才是正宗。谈大哥的话动不动就冒出“情感有所蔽塞,多愤激,易恼怒”之语,二弟则是这样的:“从内面写,如一派澄清的涧水,静静地从心中流出。周作人在这方面的长处,可说是近二十年来新文学作家中应首屈一指……”(《沈从文全棠》第16卷259、260页)巴金说周作人总爱在沈从文面前讲鲁迅的坏话,说鲁迅有迫害狂,这话巴金也不爱听,各有所宗,不免争争吵吵,为了这篇《沉落》,两个人到老恐怕也没有达成一致。不过,我注意到,在上文中,沈从文还是提到周作人“消沉”、“精神方面的衰老”以至于对周“尚留故都”的不满,该文发表于1940年。巴金的《沉落》写于1934年,那位教授的最后结局是“做了某某部的一个领干薪的委员”,不久就传来他的死讯,“似乎所有识字的人都是他的崇拜者,大家一致地说他的死是中国文化界的一大损失”。

    读到这里,我觉得脖后寒风阵阵,小说真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