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记

05.11.2015  12:55

(一)医生

曾老师是科室里的主治医生,做事热情干练,笑起来很是豪迈,有年轻人的直爽。我跟的老师的上级医师就是她,每天早上就是她或殷教授带我们去查房,查房的时候,她总是和病人开玩笑。每一次跟着她去查房,心情就特别舒畅。

有一天她聊到她以前也经常帮助别人,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似乎她的心越来越冷漠了。有一次她和她妈妈走在大街上,看见有个人被车撞上,凭着作为人的自然反应和作为医生的职业习惯,她急忙赶过去,想去救人,谁想妈妈赶上来,推着她走,叫她别引火烧身。她茫然了,犹豫了,在妈妈的一再催促下,她终于走开了。听她说的时候,看得出她也是带着一点自责的。不过接下来,她说了她在莽山旅游的一段经历,是带着羡慕和喜悦的。那是下阶梯的时候,突然有个人不小心沿着阶梯滚了下去,当时同曾老师一起游玩的都是她的同事,大家一齐上去救人,可大家身上什么急救物资都没有,所以大家也无计可施。

这时候上来一个人,变戏法般的从他的包里拿出了碘酒、纱布、棉签……应有尽有,当时同样是医生的曾老师一行人简直目瞪口呆,心想这哥们也太专业了,出来玩也把“混饭吃”的家伙什带这么齐全。于是,在一群医生的帮助下,伤者得到了很好的处理。曾老师说,虽然自己没有那么好的心,但是当看到有人做到这种程度,打心眼里莫名的高兴,希望多些这样的好医生。可惜,这样的社会背景下,这样的医生又怎么会多呢?这是医生的悲哀,但我觉得这更是这个社会的悲哀。

那天上午正在办公室写病历,突然听到病房里在吵架。跑过去一看,是曾老师和病人吵起来了,病人说他在这儿好几天了,病没搞清楚,检查做了一大堆,天天打些没用的药水,态度非常不好。曾老师平时压力大,脾气也比较爆,但看得出她在拼命忍。我插不上话,赶紧回办公室叫男医生,才勉强平息了争吵。

这个病人的病确实比较棘手,先前几个检查都没有诊断出来,因为病情还不稳定,只能留院观察。这个病人刚来的时候,做了个检查,检查结果晚出来一天,他就找医生要说法。知道他不太好沟通,曾老师之后对他的事特别留意,但还是出了问题。回到办公室,曾老师打电话给在外出差的主任,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委屈,哭了出来。

其实通过近一个月的相处,我知道曾老师专业过硬,对病人也细心、负责,心里很是佩服。其实留院观察的病例我也遇到过,那是我这组的+6床病人。来的时候,他已在家反反复复发热10天,而且只有这一个症状。来住院后,为了搞清楚病因并根治其病,老师从简单的检查查起,但都没找到阳性证据。在住院期间,他又发热了好几次,且没有规律,科室里主任、副主任级别的老师都来看过,可都没头绪。

就这样住了1周,检查就剩取骨髓了,他不同意取,我们只好作罢。可惜一直到他出院也没搞明白他发热的原因,真是遗憾。其实刚来的时候他就说只要把他的热退掉就行,但是就像老师说的,如果我们单纯解决眼前问题,而不找到病因,那我们和路旁的诊所有什么区别呢?单纯退热还不简单?退热药要多少有多少,但是热退了呢?照他之前的情况,没多久肯定又会发热,而且其中的隐患绝对不容小觑。

医学发展到现在,仍然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仍然还有很多病人找不到病因,就拿我所在的呼吸内科来说,住院病人基本是中老年,其中绝大部分患的是慢性病,以现在的医学,根本没法治愈,只能缓解病情,所以呆在这个科室的成就感很低,病人很多都是“老相识”,甚至有些刚出院,第二天又住了进来。所以,越深入的学习,越能体会这句医学界的名言: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

然而病人想得就简单多了,就是冲着治愈来的。我不能说曾老师完全没有责任,毕竟住了这许多天,病人的病因都还没找到,但是不能要求每个医生都是华佗在世,更何况在我看来,曾老师的医术并不差。

(二)医患恩怨录

问病史的时候,心里就感觉不太舒服,因为不过30出头的她差不多有20年的吸烟史了,整个人枯瘦如柴,不得不让人往那方面想。其实我开始倒还真没想过,只是在问完病史之后,师姐悄悄对我说,这个病人胸腔积液很可能是结核性的,但是看她的体型和嗜好,得小心艾滋。我吓得不轻,所以每次给她换药的时候都非常小心。

做了胸腔穿刺引流之后第二天,胸水引不出来了,考虑是其中的沉积物堵住了引流管,老师决定人工抽水,卖力的重任毫无疑问落在了我身上。你可以想象,每抽一次,就要用相当于做一个引体向上的力气,而且每一次还得维持好几秒,最关键的是,每一次只有几毫升被抽出来。我就这样一直抽了一个半小时,才抽了200毫升,里面还有一大半。

等我病好了,我请你吃饭!”看我抽得满头大汗,她笑着对我说。

当时是开着空调的,可是我明显感觉到我全身毛孔张开,泪如雨下,她丈夫还给我擦汗。听她这么一说,虽然我嘴上很淡定的应着,心里却很高兴,自己毕竟不是圣人,能够得到他人的感激也算有所回报,先前的辛苦便一扫而过了。

因为蛋白沉积太多,胸水在里面被分成了好几层,互不相通,而只有一个引流孔,所以其他层胸水无法引出,只好做胸腔镜,将里面的蛋白取出来。一天早上我给1床开了个支气管镜的单子,送去病房时脑子发懵了,竟然送到了她面前(她是+2床),还热情的叫了声姐姐。她立刻同我争执,说她是明天做手术,不是今天。我还固执己见,然后她打开单子,大叫那不是她的名字,我顿时面红耳赤,赶忙向她道歉,快步“逃离”了尴尬的现场,心想还好和她挺熟,应该会原谅我的我的无心之失。

当天上午下班的时候,在一楼遇见了她,我立刻举起手同她打招呼,让我措手不及的是,她将眼睛一转,像没看见我一样,毫无表情的同我擦身而过,我万万没想到因为我的失误她对我的态度会变化这么大。我自嘲,对于“回报”这个东西,果然不能想太多,毕竟也许在她看来,我是个拿工资的医生,我和她,不过是利益的双方。如果我说我来这儿其实一没工资,二不包吃住,嗯,估计打死她也不会信。

之后第二天,我的实习生活结束了,终于可以不用再见到她了——当时厌恶她竟到了如此地步。哪知道刚跟老师告别,人还没走到寝室,老师就打电话给我,让我吃完饭赶紧回去协助主任做胸腔镜手术。没办法,师命不可违。

你猜怎么着,真是冤家路窄,做的第二个就是她。老天爷太捉弄我了吧?这就有够邪门的,可邪门的还在后头。胸腔镜是小手术,我这个助手其实做的事不过也就是递递器械,剪剪线头。先前我已经帮主任做过三台了,可能是看我辛苦吧,主任突然向我示意,要我来给她做切口(直径1cm),通向胸腔。我毫无准备,但机会难得,于是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兴奋与紧张,接过他手中的手术刀就开始切了。这是我第一次在活体上动刀啊,结果……和大部分菜鸟一样,两分钟后果断换人了……原来是我不敢用力太大,所以一直在皮肤层瞎折腾,捣鼓了小半天还没进胸腔,可惜了这次机会。不过话说回来,对于她,我可是实实在在给了她一刀,也算“报仇”了。所以,往日的“恩恩怨怨”就一笔勾销了吧!祝早日康复。

(三)以歌之名

给我感动最多的这个爷爷并不是我这组的病人,甚至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因为他乐观可爱,姑且叫他乐爷爷吧。

每一次值班,晚上都要跟着老师去将整个科室里的病人简单查一次房,我手里拿着氧饱仪(测血氧饱和度,了解病人的呼吸情况),给每一个病人测一次。第一次见乐爷爷,他就可能是因为气管做了手术,说不出话来,见到我们来查房了,他热情的用手同我们打招呼。然后他使劲拍打自己的左腿,拍完之后又向我们摇摇手,我们没懂,他又做了好几次,老师懂了,原来他是想告诉我们他的脚没有知觉了。本来这是该伤心的事,但我在老爷子脸上竟看不到一点忧伤,反而觉得他像个小孩子一样。

几天之后又轮到值班了,乐爷爷还没出院,晚上去查房又看见了他,这次他还是笑着冲我们打招呼,但还是不能讲话。我给他量了氧饱之后,他借老师的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我们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辛苦你们了,这么晚还来查房,谢谢!我和老师看完之后,无限感慨,笑着嘱咐他好好养病。从病房出来以后,老师对我说,这感觉真好,可惜爷爷太可怜了。

我的感觉倒完全不同,我一点也没觉得他可怜,反而觉得他可爱可敬,我想他也一定不希望别人可怜他。一个人,只有内心乐观豁达,那遇到什么困难他都会一笑而过,都能泰然处之。我这组有个肺癌的病人,我们没告诉她病情,但她隐隐有种感觉,于是整天以泪洗面,真不敢想像如果告诉了她会出现什么情况。乐观这种品质是比较高的境界,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有乐爷爷般的乐观,泰戈尔说:生活以痛吻我,要我回报以歌。那么,好,我必回报以歌。

出科之后,心里还是会记挂他,希望他能康复。开学前一天老师又值班,因为事情多,就把我叫了回去。晚上查房又见到了乐爷爷,这次他已经睡了,但我们的动静还是吵醒了他。他一见我们,立刻抬手向我们示意,我高兴的走过去测他的氧饱,结果还不错。我朝他竖起大拇指,以此告诉他挺好。他开心的笑着——还是一如既往的乐观啊。我知道他的病没法痊愈,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心永远是最健康的,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