妯娌之间
说大院落里的妯娌关系和婆媳关系很复杂,这对吾乡女性来说也许略不公平,因为这应是人类历史上永恒的矛盾,而非吾乡所独有。钱钟书在《围城》中说,“在西洋家庭里,丈母娘跟女婿之间的争斗,是至今保存的古风,我们中国家庭里婆婆和媳妇的敌视,也不输他们那样悠久的历史”,与这婆媳斗气相得益彰的,还有方家两妯娌之间的相争。
最好看的还要等到孙柔嘉加入这个大家庭后,方家二奶奶三奶奶因为一起同仇敌忾对待这个“大奶奶”,顿时旧嫌尽释,亲热得有如结义姐妹———钱钟书刻薄地强调,因为亲生姐妹倒经常彼此嫉妒。连方鸿渐本人都对这些事极为感慨,据他所说,男人结婚前是没有张开眼的,一向和家庭“习而相忘”,不觉得它藏有多少仇嫉卑鄙,现在为了柔嘉,稍能从局外人的立场来观察,才恍然明白这几年来兄弟妯娌甚至父子间的真情实相,自己有如蒙在鼓里。
其实妯娌之间,争来争去,无非几点,第一类争执是攀比彼此娘家处境,比如谁陪嫁的东西多,比如方家二奶奶三奶奶就在孙柔嘉面前大开嫁装的虚账,一个说自己皮衣服就有七八套,从珍珠皮旗袍到灰背外套都全,一个说嫁到方家时箱子盆桶桌面把新房都搁满了,说完之后一起埋怨死日本人把东西都抢光。第二类争执,更长久也更深刻,那就是由孩子之间而起的攀比。
因为嫁装之类的毕竟属于过去的虚荣,而孩子则是事关自己未来的希望,她们通过自己的孩子的强弱来攀比自己以后的出路强弱。这一类攀比,我小时候感受甚多。“陈厝内”有几个堂姐妹是年龄相仿的,就如方家的阿丑和阿凶,阿丑和阿凶攀比的是奶妈待遇之类,我们多数是比学习成绩,以至于发了卷子之后先打听对方的成绩,听到对方考得没自己好,才敢放心把卷子交给父母签名。
二婶娘是一个非常要强的人,偏女儿软弱,大婶娘心眼仔细,女儿却泼辣厉害。她们这两个女儿,互相称堂姐妹的,在学校也是同班同学。有天一早听见二婶娘和大婶娘吵得不可开交,原因竟是,二婶娘的闺女回家抱怨说,大婶娘的闺女叫班上女生们别和她玩,说她头上长过虱子。二婶娘这么好强的人岂能忍这口气,一壁怪自己女儿懦弱遭人欺,一壁冲到天井里就骂开了。而大婶娘岂是个省事的,只反说二婶娘的女儿造谣。
这种梁子结得多了,也不指望能解,倒是两年后大婶娘遭遇小城少有的离婚事件,一时成为陈厝内的话题中心。相对于这样大的新闻事件,儿女之争就显得无足轻重了,一直为自己女儿懦弱而暗生闷气的二婶娘,也在这时大出一口气,表面看是同情大婶娘惨遭抛弃,内心未必没有一种报复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