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房子”包油条了

    很多人都说鲁迅尖酸刻薄，如果只看他的全集而不读与他论战者的文章，最容易收获这种印象。前些年，有人编出《被亵渎的鲁迅》、《一个都不宽恕》这样的书，大家才发现，他的那些论敌们更是泼妇猛男、才子加流氓。近年来以《读书随笔》为人津津乐道的叶灵凤曾有一幅漫画《鲁迅先生》，画的是阴阳脸的鲁迅躲在绍酒缸后面，什么“救救老人”“有闲阶级”的字眼遍布画面。说实话，这画儿挺有趣，吊丝青年对“老头子”是有几分不敬，但那个时代也许就是这样，没大没小没有“主流”和“正宗”，秋水共长天一色，大字报与小道消息齐飞。

    可是，这个小青年觉得还不过瘾，又附了一段文字:“阴阳脸的老人，挂着他以往的战绩，躲在酒缸的后面，挥着他‘艺术的武器’，在抵御着纷然而来的外侮。”(1928年5月《戈壁》第2期)口舌之快大约比大麻还爽，爽得刹不住车。第二年叶灵凤在他的小说《穷愁自传》中又特意安排了这么一个情节:主人公魏日青说:“照着老例，起身后我便将十二枚铜元从旧货摊上买来的一册《呐喊》撕下三页到露台上去大便。”老虎不发威，你当他是猫啊，鲁迅岂能咽下这口恶气，从此在几篇文章中痛殴叶灵凤，让他毫无还手之力。有时候顺手一带也笔挟风雷:“叶先生还画了一幅阿Q像，好像我那一本《呐喊》还没有在上茅厕时候用尽，倘不是多年便秘，那一定是又买了一本新的了。”(《且介亭杂文·答<戏>周刊编者信》)

    真撕假扯不管，他们这么作践《呐喊》可真让我心疼，要知道民国版的《呐喊》现在很值钱啊，要是初版的就更不得了。鲁迅的手稿更贵，2013年5月，嘉德春拍上，鲁迅《古小说钩沉》的一页手稿，6分钟内，54次叫价，最终以690万元成交，简直是大额支票。艺术家真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一群人，活着的时候省吃俭用或者缺吃少穿的，死了如此造福后人，惊叹之余，我是莫名感动。

    萧军住上海拉都路时，对面便是文学社和译文社所在地敦和里，有一次，他在敦和里大门口油条小摊买油条，回家发现包油条的纸居然是鲁迅译稿《表》的两页手稿。晚年，他感慨，鲁迅手稿包油条，“应该是一种多么可悲的现象!凡属不懂得尊敬自己国家于人民有好处的杰出人物，以至于他们的事业、劳绩……的国民，这国家也将是可悲的!”(《鲁迅给萧军萧红信简注释录》第174页)他很愤怒，当时就写信跟鲁迅说了这件事情，没想到鲁迅漫应之曰:“我的原稿的境遇，许知道了似乎有点悲哀;我是满足的，居然还可以包油条，可见还有一些用处。我自己是在擦桌子的，因为我用的是中国纸，比洋纸能吸水。”(鲁迅1935年4月13日致萧军)鲁迅不是在故作激愤之语，萧军在他家中的确看过手稿擦桌子，甚至厕所中也有裁成方块留作他用的……

    读到这里，我心尖都在发颤。一页可就690万哪，完了，“一套楼房”包油条了，擦桌子了，放厕所了……鲁迅真是大人物，大人物!